“……鸦鸦,我……是。”
少女好像被什么照着前额锤了一下,不自然倒退一步,她睁大眼睛,无异议地哈了一声。
“鸦鸦。”第二次说出来顺畅一些了,好像在肺上扎了个窟窿一样,终于能喘息能说话了,裴纪堂咽下满口血腥,终于把话说出来。
“我……生父……的确是……”
“裴厚之。”
她的声音和他的声音重叠,嬴鸦鸦失去平衡地朝后倒过去,就在裴纪堂疾步上前想要拉住她的一瞬间,少女扬手抽出他腰上的剑。
指在了他颈上。
第313章 【日无二曜】
那是一把好剑。
它是随身佩戴充作礼仪的剑,长,锋利,清光粼粼,没有一点招架时留下的伤痕。当它从鞘中出来时,好像一道青色的绸带。
绸带在不住地战栗着。
剑刃斜斜搭在裴纪堂肩膀上,剑势是杀人的剑势,剑锋却无力地外翻。裴纪堂看着她,什么都没说出来,空气里静得只有不匀的呼吸声,像同时溺水将死的两个人。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嬴鸦鸦的声音却卡在喉咙里,发不出来,“……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北行,裴循之见了我。”
她盯着他的眼睛,嘴角不住地颤抖,手腕也不住地颤抖,一缕日光在剑背上跳动,反光照在他脸上也照在她脸上。
哈?哈哈……
裴纪堂听到她笑了,很轻的笑,却震得整个身体都在抖。嬴鸦鸦仰起头,对着天空急促地喘息着。
为什么啊,你告诉我为什么?
好好笑啊,怎么会有这种事,这是谁写的我的命,谁写的你的命?我原本已经不想喜欢谁了,我原本已经受够了他们一个一个地离开我。
可我喜欢上你,喜欢上一个裴家子,然后知道他是灭了我全族的人的儿子?为什么,为什么你瞒着我直到这个时候?
为什么,哈哈……为什么啊!
她想要哭喊,想要尖叫,想要歇斯底里地狂笑起来,可她只是发出了一声很轻的气音,用空着的那只手抹了抹脸。
当那只手放下的时候,嬴鸦鸦还是那个姿态顶好看的嬴鸦鸦,她没有哭,没有再发抖,过去十几年流淌在骨髓里的骄傲在这一刻燃烧起来,支撑住她摇摇欲坠的骨头。
她想要一个答案。
眼前一片混乱,她看不到裴纪堂的脸,看不到他的表情,看不到自己拿剑的手。天地间的一切都融合成闪闪发光的光点。在巨大的耳鸣声中,在混乱得快要把她击溃的思绪里,她想要她的爱人给她一个答案。
“裴纪堂,”她说,“你告诉我,你究竟认不认裴厚之是你父亲?”
她感觉到裴纪堂动了。
他向她走过来,一步,一步,把斜着的剑刃递上自己脖颈,一直到它边缘浮现出浅浅的红线。
“他从未养过我,我从未有一日觉得他应该是我的父亲。”那声音好像从高处飘下来,很轻地落在她身上燃烧着的火上,于是火在缓慢地熄灭下去。嬴鸦鸦晃了晃,剑从他的肩膀滑落向一侧。
“我叶家上下阖一百八十余,尽遭屠戮。”她喃喃着,“我姨母大长公主望抚育我数载,如师如母,被鸩杀宫中。”
“我父兄皆丧,尸骨无存。”
“我此生此世,必杀裴厚之,绝其族,戮其尸……”
她说不下去了,巨大的委屈和痛苦顺着骨骼中燃烧的痕迹漫上来。一瞬间嬴鸦鸦觉得自己变回了幼年的某个时候,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受过什么委屈,但那一天她哭得好像要把内脏翻过来。
老天啊,他们都死了,长公主,祖父,舅舅们,阿母,父亲,阿兄,他们都死了……我明明没有做过任何错事,我没有奢侈地挥霍过,没有草菅人命过,可是你把他们都从我的生命里拿走了。
我明明死过一次又支撑起自己,我明明又开始爱了,为什么你要这么折磨我,折磨他呢?
在迷蒙的泪水里,她好像看到裴纪堂半跪下来,向她伸出手。
抱抱我吧,她想,我已经没有力气了。
可那只手只是伸着,就这么伸着,仿佛隔着一万重山,怎么也碰不到她。
……
裴纪堂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
当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已经在书房里。地上很凉,他想不起来自己躺了多久,只觉得后背全然木成一片。得坐起来,他迟滞地想,而黏稠的空气正把他按回地上。
他用了很久才起身,挣扎着回到坐处,好像有一层雾气裹着他,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扭曲而缓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