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边确实都算不上好选择,但左相似乎笃定了那人会接旨。
“还有一事,”那使者谨慎地攥着手中的旨意,“相爷,讨逆平叛大将军嬴寒山之妹,经查似乎是叶家余孽叶蔓……”
裴厚之抖空杯子的手顿了顿,使者听到他叹息一样,梦呓一样,说出一句让人不懂的话。
“可惜了,我的善善,应该也很喜欢女儿……”
这话没头没尾让人听不明白,使者只能硬着头皮向下说:“而刺史此人,对她似乎颇有情愫,如此立场,或许应该再慎……”
哒,杯子被轻轻放在桌上,裴厚之突然提起兴趣一样看向他,半晌拊掌笑起来:“是吗?”
“是吗?哈哈哈哈……有意思,好啊,好啊……真是有意思,裴叶啊……”
站在阶下的使者等得官衣全湿,也再没有等到左相继续说点什么,他只能恭恭敬敬地退下,揣着满腹疑问启程了。
【金为马,玉作梁,駪駪北来拜侯王。】
【好防黄粱一梦醒,匣无化碧竹无湘。】
——佚名·颐朝末年赊刀歌
第294章 夜乱局
不下雨的时候,偶尔会起一种小风。
起初非常小,夹杂着些树叶尘土之类的东西,在两道墙壁之间打旋。
如果没人走过,也没什么东西干扰,它就逐渐变大,再变大,变成飞沙走石的一团,卷走谁家晾在树枝旁的衣衫被褥,乃至折断树枝,掀翻屋瓦。
嬴鸦鸦听到墙外喃喃的咒骂声,那或许是哪个小吏在骂不用心的随从。
“叫你扎起来!扎起来!”他说,“当这是竹简吗?新纸多么贵!全叫风吹去塘里了!”
很快那骂声就弱了,像是被什么堵了回去。
“噤声呀!不知道这院子里是哪位贵人吗?你还嚷嚷纸进水塘,我看你该进水塘才是。”
周围再度归于寂静,只有岸前长明灯的灯火发出幻听一样的沙沙声,嬴鸦鸦收回目光,靠着供灯的桌案坐下去。
逝者供于庙宇,生者供于几案。两盏长明灯像两只噙泪的眼,既不完全合上,也不全然张开。从苌濯离开那天起这两盏灯就点起来了,一直到今天。
阿姊如果看到了,会说她的吧?她记得阿姊一点也不喜欢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她也一点也不喜欢别人把她当作神仙看。
嬴鸦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吐出来,它在胸腔里变成一声微弱的呜咽。她蜷起身,把额头靠在桌角上。
阿姊,苌军师,你们快点回来骂我吧。
那阵微弱的风又翻卷起来,它跟着一辆自南而来的马车,徘徊着路过寂静的墙壁,一路的尘埃直直朝着淡河府而去。
这架马车与上一架造访这里的马车很像,但这次从上面下来的不是头戴巧士官的黄门。
一位头戴进贤冠,簪笔,着官衣的年轻使者目不斜视地落地,既不像是上次那位天使一样脚未落地就用眼睛去寻贿赂,也不清一清嗓子,暗示周围人该给他支起这样的棚子,奉一杯茶润润喉咙。
“臧、沉州协领刺史裴纪堂接旨。”
没有零零散散看热闹的同袍,没有磨蹭了半天终于从院子里出来的那位女将,裴纪堂的官衣外套了一件毛镶领的大氅,他站在那里,好像一尊披锦的玉像。
“臣裴纪堂接旨。”
圣旨被使者捧在手里,顿了一顿,又顿了一顿,没有展开
“裴刺史,”他说,“只你一人听旨吗?”
裴纪堂抬起头来,风吹动着镶领的毛皮,也吹动着他鬓角散下来的发丝。他肃然地注视着眼前这使者的脸,沉下语气:“此旨是宣与裴某,还是另有旨意宣与他人?”
“只宣与刺史。”他说,“但圣上有命,兹事体大,令淡河府众咸至此地听旨。”
说出这句话的瞬间,那使者感觉到对方的目光钉在了自己脸上。
从刚刚开始,他就刻意回避与眼前这人对视。像,太像了,简直像得让人生出恐怖来。他是个年轻士子,未曾见过裴相年轻而未蓄须的样子,但当他从车上下来,看到眼前这人的一瞬,只觉得像是某种带着压迫感的幻影在此地复现。
一个年轻的裴厚之就站在这里。
如果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裴相并不用这种眼神看人。那衰老的权臣总有些不知真假的和蔼笑容,微微眯起来的眼睛难以看清楚神色。
权臣们很喜欢用捉摸不定的眼神看人,但裴厚之还要不同一些。若是一错眼,向着他眯起来的那双眼睛望进去,就会惊讶地发现里面什么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