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雾气之下,只是很小一点的陈恪却清晰起来。
这人其实不适合穿甲,他是那种挺刻板印象的文人,北方出身也没给他加多少粗犷的气质。
披着甲,戴着盔的陈恪有些滑稽的头重脚轻,仿佛给一根竹子挂满了铁牌,把它压成一个不太规整的问号。
这个问号现在就凝固在淡河城前。
雾气忽然散去了,这座城池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
四年前的冬天,不太到这个时候,她就是沿着这条路进了淡河城,带着一个刚刚死里逃生的女孩。
那匹被她骑来的马卖了个贱价,放她进城的城门官已经去世,让她暂时落脚的客栈一直开着,她支起来的医棚虽然再也不用了,但仍旧被人用油布好好地包裹起来,收在蒸饼娘子家后面的库里。
但现在什么也没有了。
她分辨不清到底哪栋房子是哪栋,哪一部分是路,哪一部分是废墟,在地上的究竟是人还是坍塌的木梁。世界突然变得极为安静,滚动的雷云也有片刻失音,嬴寒山忘记落下去,忘记去和陈恪说一声什么,她就这样孤悬在天上。
这个高度不低,所有东西都只能看到大概,但杀生道动物一样的视力轻而易举补足了她看不到的。
她看到坍塌的铺面,看到被砍碎的门,门后两个人形靠在一起,保持着双手交握的动作,没有烧尽的衣物和皮肤萎缩在一处,她认不出他们是谁,她不想认出他们是谁。
从东向到西向的街道上,那些躯体就更完整一点,他们没有被火焰波及,保持着奔跑或者挡住面孔的姿势,断裂的兵器,死去的马,士兵们堆叠在平民身上,两边的墙成为暗褐色。
在裴纪堂升职后重新修整过一次的府衙还保持着大概的形状,大门敞着,看不到里面。再向后就是杜泽的家,他家院子里那棵树已经长得很高了,第一次见他之后,他在那棵树下喝豆汤,林孖在院子里罚跪砖。那之后杜车前躲在树边的篱笆里练剑,杜雪仔站在门前叫阿耶。
这里到底是哪里?
赢寒山又看到了自己,她看到穿着灰色宽袍大袖的自己,挂着一顶斗笠从城门走进来。看到躺在地上的那些人站起来,叫卖点心和杂货。
有人拉住她的手,说寒山先生我想请教您个事,说神医啊我头痛,衙役们站直了,走过去时谁喊了一声“壮士!”,于是所有人一起笑起来。
那个刚刚从终南之南下来的女修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间。
这个已经在尘世浸染四年的女将悬挂在了无生息的城上。
“这是哪里?”嬴寒山听到自己问。
雷劫的第一道雷劈落下来。
她几乎是被拍在地上,延宕了太久的雷劫加上累积在她身上的杀生业障,凿子一样把嬴寒山凿进地里。
她感觉不到疼,只觉得好像有点耳鸣,周围的声音一起消失,只有骨裂声清晰可闻。
第二道雷撕裂耳鸣,血从嬴寒山的口中溢出来,她睁大眼睛,看到的只有红色。
那确实是很多,很多红色。
随着雷声鸣响,整个淡河城好像短暂地活了过来,渗入土地的鲜血再次涌出,完整的躯体上血痕蛇一样汇聚,它们汇集成一股潺潺的血泉,涌动着笼罩了她。
这座城每一个人都为她而死,他们的血也将成为以血化生的力量。
嬴寒山终于意识到正在发生什么,靠近她的尸体开始枯槁,而以血化生的线条从她身上生发,贪婪地吮吸着身边每一个人。
停下,她喃喃着,不要,停下!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哀求还是在尖叫,头脑在这一刻迟缓得不可思议。
在赢寒山手边很近的地方是个年轻女孩,她好像记得这张脸,是谁来着?是叫什么来着?她身上没有刀伤,只是胸口凹陷下去一块,半睁着眼睛似乎还在呼吸。
嬴寒山抓住她的手,抱住她,那些青紫色的线条就雀跃地刺进这具身体,没有血色的脸干瘪下去,女孩的身体干枯挛缩起来,嬴寒山感到一阵饮下热汤的暖意。
她几乎立刻开始呕吐。
雷声,到底有多少雷声她已经辨别不出来,苌濯的花枝从她肩膀上伸展而出,又被天雷劈碎。
天道不认为这里的罪恶属于别人,既然他们死了,既然他们的死亡与你有关,那就算作你杀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