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然没有在杀人,他只是在保护一个心性澄明的剑士,那些人死了和他有什么关系,他不是在大笑着呼喊不要靠过来吗?
剑修杀戮的本性不亚于杀生道者,唯一不同的是他们需要维系“道心”,他们不太害怕雷劫和天道,有人甚至给自己的佩剑取“斩凌霄”之类的名字,但他们害怕心魔。
只要他们不再如剑一样刚毅纯粹,只要有细小的模糊的裂痕出现在他们的心上,死期就来临了。
所以周政像个不开窍的疯子,所以他敏锐善战的同时却连活泛一下也不会,所以现在——只要他觉得他没杀人,他就是没杀人!
地上落满了头颅和残肢,血液积成小小的水洼,修士们的吟诵声被嘶吼悲鸣遮盖,而持灯的那些人仍旧静默地漂浮着。
他们的眼睛里没有血腥,没有死亡,只有手中空空的灯盏。整个队伍如同浮游生物一样慢慢舒展开,露出核心来。
玉成砾就站在那里。
她看起来更小了,马上就要从十五岁这条线上跌下去,头发没有束起,而是随意披散着,衣摆在空气中水母一样颤动。
搞什么?嬴寒山想,她干了什么又给自己折了一截寿?
下一秒,她就知道了。
玉成砾以一种低沉的,完全与小孩子无关的声线开始吟诵,天地仿佛在几秒钟内为之寂静。
“魂兮离兮!予欲呼之!”
“呼之四方哉!卜之筮之!”周遭的修士们用同样的低声应和,手中的灯开始散出蓝色的火苗。
“辽兮极兮!予欲穷之!”
“穷之九天哉!蓍之祷之!”火焰具备了形状,这低沉的吟诵像是一只鼓槌敲打着天幕。
“师兄修未半而罹害,道未证而逢劫!予处百仞之上,幽篁之间,闻噩耗于耳,肝胆摧折,誓不罢此事!”
“——今白刃在握,誓戮贼以祭。请师兄前来相见!”
“请师伯前来相见!”“请师祖前来相见!”
呼喊声高亢起来,如同拔地而起的高塔,如同冲击苍天的海潮,灯火熠熠,四面被照亮得如同白昼,修士们的身躯在颤抖,但他们谁也没有放开手中的灯火。
这火焰萤虫一般升起来,汇聚在一起,形状不断颤抖,仿佛要组成一个更加清晰的形体,随着一声声的呼唤,这火焰向着王城飞去,而嬴寒山感到苌濯正在颤抖。
“父亲……”
他们在招魂,他们强行把一个不知道魂魄还完整不完整的修士从天地间呼唤出来,这甚至没有什么特别大的意义——谁会让残魂去作战?
但每个人脸上都笃定着对自己行为的信念。
他们就是要这么做,他们就是要被害的同门看着他们报仇。
在天上的祝祷和地上的交战中,嬴寒山检查了一遍背上的落龙弓,用不属于苌濯那只手握紧了峨眉刺。
“我们走吧,”她说,“该去收账了。”
失去芬陀利华教护佑,又因为地动而被摧毁大多数防御工事的王城仿佛被敲开的贝壳,嬴寒山能轻易看到尽头宏伟的建筑。
比起府邸它更加像是一座小型的宫殿,只不过现在那些碧瓦朱甍都被地震带来的灰土蒙上一层黯淡。
她转动了一下手中的峨眉刺,最胆大的士兵也没有胆量向着她这个丝毫不像是人的存在扑过来,她就像是热刀切入黄油般顺畅穿过交战的双方。
然后,有人拦住了她。
乜戈已经等在这里很久了。
在地动发生之前,在这一天开始之时他就站在这里等待这个时刻。
那个被称作“国师”的女人找到了他。现在她已经不用黑袍遮盖着自己了,乜戈仔细看着这个人面怪物,那张脸平平无奇,只有金色的眼睛稍微引人注意一点。
“这里要结束了。”她漫不经心地说,语气和嗓音很不匹配,“圣子背叛了神,割断祂的根系,很快神就会苏醒,然后弃此地而去。”
“你应该告诉王。”乜戈嘶嘶着,“告诉我做什么?”
“因为他快死了,这座城池里所有曾经依附芬陀利华的东西都会死,”她语气平静得好像不是在描述自己这个教派的末路,“无法蜕变的龙而已,他已经被那人形的鳞甲困住,不会有任何转变。”
乜戈没搭话,他冷笑着倒转手,指向自己。然后国师拿出了一个小小的瓷瓶递给他。
“我选你是有缘故的。”她说。
“你不是懦夫,不是蠢货,但身上没有龙气。在这个即使是野犬也沾着一缕龙气的世道上,你一点也没有。”
“所以你一生只能依靠自己跟从的人活着,求娶他们的孩子,享受他们带给你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