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很多人都说不要给人贴标签,但人对人形成认识就是从贴标签开始。
一个人从各种渠道获得关于另一个人的信息,把它们整合成各种各样的标签,标签多了就形成一个印象。
淡河人对嬴寒山最初的印象是“神医”,是“寒山先生”,是那个懂得很多,又会行医又会救人,虽然长得很凶但是脾气还不错的县令门客。
这个印象很强,就算有人告诉他们嬴寒山吃人,他们也会骂骂咧咧地从锅里抄起勺子大骂胡说八道,寒山先生吃的明明是我家的馄饨。蒸饼。送过去的两只活鸡。
白门人以血缘为思考脉络,总把人分为“我们家的”与“他们家的”,叫她一声姨妈就是把她划在“我们家的”这一列中。
极端排外并行的是极端内部团结,他们不会忍受任何对嬴寒山的诋毁,她作为统帅是他们所有人的大家长。
踞崖关的人对她的印象就模糊多了,她救城那天几乎是被全城人目击了一次超自然行为。人在肾上腺素过高时会视线模糊,思维过载,大多数人回忆起当晚的景象都是迷迷瞪瞪的,传出来的说法也五花八门。
她在他们那里的标签就是异人或者神仙。
这些人都是接触过她的人,但他们对她的印象完全不能指向同一个人。曾经面对面过的友方尚且如此,她很难左右在敌方信息流里的普通人对她的看法。
而且,大概是天道对杀生道者的恶意,她的战斗招式总带着一种反派劲。
怎么形容这种反派劲呢,超英电影里美国队长出场的时候,台词里是不会有类似于“桀桀桀桀桀”这种未语先笑的部分的,古装剧里英勇善战的将军出场时手里也不会拿着淬了毒的绣花针。
嬴寒山的初始武器是峨眉刺,初始功法是以血化生,就算她拿它救了很多次人,也无法掩盖它是一个集吸血与寄生相关的旁门左道。
这导致她打起架来比起“威武”,更适合用“恐怖”形容。
如果她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将领,身怀卓绝的武功,那么总有一天她会被作为“人杰”而看做一位英雄,但因为她不是,她身上有永恒的异类标签,所以她只能成为“怪物”或者“神”。
这样的背景下,对于那些远在敌军麾下的人,他们说什么她都没办法强求。
至于已经到了沉州行政管辖下的那些人——也没人再说她吃小孩吧?
这样就可以,这样她就满足了。
嬴寒山漫无目的地神游着,苌濯替她做了一个总结。
“他们不了解寒山。”他说。
“对啦,”她把思绪收回来,“了解这件事是很重要,也很难办到的……”
突然,仿佛有一把无形的锥子戳了一下她的后脑,一阵强烈的风从这并不存在的孔洞里涌了进来。嬴寒山的头脑瞬间澄明,她突然想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在烦躁。
大敌当前,军心不齐。虽然林孖这件事情是解决了,沉州军那边裴纪堂也整肃过,但是两边之间仍有一种微妙的龃龉。
这种龃龉绝对不仅仅是地域造成的,她手下的沉州人和白门人相处得还算可以,没什么冲突,但裴纪堂和她手下的那群人就很不对付。
造成这个局面的,第一是利益。裴纪堂在前不久单独找她谈过这件事。因为南路遭遇的抵抗比较小,唯一可能成为一场大仗的浮泉郡役也被以兵不血刃的方式从内部结束,所以他手下的军队没有得到足够的战利品。
而嬴寒山那边硬仗比较多,再加上白鳞军那种绝不吃亏的匪气,他们的收获就逐渐与这边拉开了差距。
这个安排原本是没什么错的,裴纪堂带的人新兵居多,训练有素的士兵多在嬴寒山这里,二者调换裴纪堂去打北边伤亡会扩大。
但新兵不懂得这个道理,也不知道自己和老兵的差距,他们只知道人家吃肉,他们喝汤。这就是不够了解。
第二是带兵风格。
打架,一个人打一个人是比谁拳头大,三个人打三个人是看哪边感情深。十个人打十个人就开始看队伍中的长板——那个最擅长作战的或最擅长指挥的。前者可以一个打倒五个让双方人数差拉开,后者可以让十个人发挥二十个人的左右碾压对方。
那么,一万人打一万人呢?
这一万个人来自天南海北,说不同的方言,有不同的想法,有些人已经是别人的父亲甚至祖父,有些人在二十一世纪还是刚刚摘掉红领巾的孩子。他们不是虫群,没有统一的意识,甚至有些人没有作战经验,听不懂统帅说话,被驱赶上战场像是动物一样用拳头打,用牙齿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