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是直接送到淡河府衙的,送信人在城里打听了一路“嬴寒山”是何许人也,然后直接被热心市民抬到了府衙里。信上没写是谁发信,送信人也一问三不知,只说给他的是个年轻女人,打扮得像是个习武者。
信笺里只一张叠起来的绢。绢上仔细地画了一把形近于逐鹿弓的草图,但弓臂和滑轮都更改了位置和大小,整个看起来比逐鹿弓美观性下降了一些,但强度明显提升。在绢反面的空白处用朱砂写着几行字,笔走龙蛇看起来像是要咬人:
【我问清了你是什么人,也明白了你想要这把弓做什么。】
【我问到的那些事让我觉得你有资格收到这个,拿它去做正事。】
【如果有一天你失去这个资格,我会把它拿回来,并酌情加上你的人头。】
府衙里的其他人看不懂图纸,只能看懂人头,有年轻的衙役立刻挽起袖子:“好一个猖狂贼子,威胁到寒山先生头上……”嬴寒山呵了一下自己的指关节,给他一个栗凿:“别犯傻,快去城里找最好的铁匠。”
这张图纸更改了滑轮弓的力臂,降低对材质韧性的要求,并加固了脆弱的部分,让成品从技术模型转化为实战用品。
第一把弓做出来时,嬴寒山喊了一个寻常士兵来试弓。在府里一班人的注视下,那张弓上的滑轮转动,铁线像是蛇一样扭曲盘绞,箭直冲而出,划破空气直中一百五十米外的箭靶,吹响银圆般的声音还在空中震荡。
那个士兵垂下手里的弓,脸上还有兴奋的红色。
“寒山先生,”他问,“我没有开过这么远的弓,这是仙术吗?”
“不,”嬴寒山说,“这是人的‘术’。”
三月的淡河,泥土已经解冻,雨下得很频。讲究一点的人家出行时会穿蓑衣,打伞,不讲究的顶片芭蕉或者桲椤的叶子盖盖头顶也就算了。而白门人出门几乎不作遮盖,他们会挑一个下雨的时候结伴去城外的淡河洗沐,然后白亮亮,湿淋淋地回来。
“春雨是医病的,秋雨是杀人的。”每个白门人都这么说。
嬴寒山看到的就是这一群被雨冲得像是新磨过兵器一样的白门人。
第一批铸造出来的弓只有三十把,嬴寒山预备着先从白门人里挑一批有过弓箭使用经验的人作为教官,熟悉这种弓箭的使用方法,然后再由他们后续教习。今天就着这个发弓箭的时间,她也正好作为统领见见这群人。
她没想到白门人回了一趟家,人数增加了这么多。
领头的是林孖和海石花,两人腰上都佩戴着嵌骨的弯刀。海石花把头发编起来,里面掺了些五色的丝绦,刚刚洗过的发丝还有些水汽。
林孖换了一身新衣服,头发也整理过,他看到嬴寒山时肃然垂首,没有像以往一样笑得一口白牙喊一声姨妈。
跟在他们后面的人有些是熟面孔,有些是生面孔,最小的可能只有十二三岁,精瘦得看起来膈手,但没人脸上有松懈或者玩笑的表情,所有人都像是铜像一样肃穆地注视着嬴寒山。
林孖和海石花解下了腰上的弯刀,双手合在手中下拜:“嬴将军!”
随着两个领头者的行礼,后面的白门人们像是海潮一样应声:“嬴将军!”砖瓦被高呼震动,树叶与屋檐滴水的声音被压下,每一个人都尽力排空胸腔里的空气,让自己的声音传达到她的耳朵里。
“起来吧。”嬴寒山说。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在今天之前她预想过无数遍和自己士兵照面的情形,准备好了应对各种麻烦甚至挑衅,但现在她知道了,她不需要做任何准备,因为站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全然信任她,无论他们是否见过她。
她是一个信任白门人的将领,她愿意坐在他们之中,她顾及每一个人的生死,仿佛她也是从海里降生,他们有同样的阿母。
白门人怎么不可以死呢?白门人就是这样一代一代生生死死过来的,但前提是要值得!要有一个人值得他们这么去做。
“诸位之中,有人见过我,有人没有。有人听过我的传言,有人只听过我的名字。”
“或许有人会告诉你们,我是仙人,我不死不坏,能在千军之中斩将。而我要告诉你们,我从未觉得我是仙人,我与诸位一样,是有死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