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率讲这几年他过得其实还可以,要说没有动过心,那是违心话,只是再也没有心碎过,这也并非坏事。除了偶尔梦见飞机事故、坠落在大洋中心,满身冷汗地醒来,这时候难免想起她,却也只希望她过得还好——不过不能太好,要比他差那么一点。
那些恶毒的话是拙劣的表演,因为从来没有过完整的告别,所以看见她,心里就燃起痛苦的火焰。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我妈去世,我爸和他的学生结婚。我和江卉交往过。有一段时间,我很讨厌你。”狂风暴雨中,盛嘉实的声线平静如湖水,“你说的话,我当然记得,没有喝到那个程度。”
“哪个程度?抱着我家马桶喷射呕吐物的程度?”
他没好气:“你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
“你说。”
“我现在的生活很稳定,所以会害怕你再次进入我的人生。我会上瘾,而你不会留下。”
这是什么话?陈斐想开口争辩,被他再次打断:“但这就是我会喜欢你的部分。”
“你看,我向往你身上的欲望和力量感,但这种特质一定会伤害到我;你喜欢我什么呢,无非是我做人温吞,但这也让你吃过苦,不是吗?”他当真是在专注分析,“人性是很奇妙的:我们向往的彼此身上的特质,事实上只会伤害到我们自己。这就是我不想见你的原因,主要还是对我的身心健康有负面影响,对我们两个人的身心健康都有负面影响。”
越说越离谱了。陈斐仰面朝天,脚底刺痛、太阳穴狂跳。
“你什么时候考了心理医生执照了?”
盛嘉实坐起来:“我这是在和你坦白!敞开心扉!”
“和我敞开心扉做什么?邀请我进去看看?”
盛嘉实冷笑:“对牛弹琴。”
“骂谁呢?”
“骂你呢。”
小学生吵架正进行到半当中,陈斐忽然举手道:“我又流血了。”
她不按常理出牌,盛嘉实一下没了架势:“脚吗?”
“嗯。”
他打亮手电筒下床,拿来医药箱,在她床边坐下:“我看看。”
刚坐下就知道这人一肚子坏水又冒泡了。陈斐把下半张脸埋在被子里,眼睛乱转,瓮声瓮气道:“骗你的。”
盛嘉实气得血往头顶流,隔着被子往她腿上砸了一拳。这一拳打得妙,正好打在陈斐受伤的右脚上,她原本是装腔作势放空炮,这下是真伤到了,嗷地叫出了声:“盛嘉实你怎么这么小气?”
他又给吓了一跳,赶紧起身掀开被子,陈斐脚底的纱布已经渗出血来。大半夜又给自己找了点活干。
陈斐好汉不逞强,此时三缄其口,生怕医生借操作之机下狠手,盛嘉实倒是迅速认下了这笔倒霉账,低头帮她换药。纱布原本就贴得不扎实,她的伤口又深,血就没停过,形状吓人,盛嘉实自从工作以来就一改上学时马马虎虎、万事能糊弄就绝不上心的态度,此时临时上阵做护工,手上动作就更仔细,使出了绣花功夫。
陈斐百般无聊,忍着痛就着手电筒灯光观察他的侧脸。他这些年瘦了许多,都有些脱相了,只有鬓角还是毛茸茸的,看起来总有些孩子气,于是便长成个别扭的样子:既稚气未脱,又老气横秋。如果在街上偶然擦肩而过,她恐怕一眼认不出来。
想到这儿,陈斐眨了眨眼让自己清醒过来,坐直身体。
忽然伤口剧痛,她反射性地蹬腿,被盛嘉实按住:“用双氧水冲洗一下,很快的,你忍忍。”
“你这么快?”
盛嘉实没防备她这时候开始倾倒黄色废料,用力把纱布往她脚心一贴:“行了。”
陈斐疼得浑身冒汗,大声抱怨:“你报复心也太重了吧?”
他懒得理她。
“你看看我这儿,有点疼。”
“哪儿?”
她指着自己的脖子:“是不是刚才躺床上,被玻璃碎片溅到了?帮我看看。”
盛嘉实弯下腰凑过去。毛茸茸的鬓角令他形似日本某个小猴子形象的玩偶。一个人怎么能变化那么多,可是仔细看起来,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改变?备用电源即将耗尽,灯光闪烁,他在刹那间顿首,陈斐伸手捧住他的脸,嘴唇贴上来。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二十岁初夏的夜晚,月光如水,洒在快捷酒店说不上干净的床铺上,窗外有学生借校庆时机通宵玩乐,盛嘉实偷偷摸下床,想去探一探他的好朋友陈斐的鼻息,只是为了确认,她还没有死掉。
她的指尖一定是触碰过月亮。否则不会在抚摸他的耳廓时,感觉那样冰凉。
陈斐双手枕头,丝滑地躺下,看着他:“你已经不喜欢我了,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