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济棠那会儿刚泡上一杯新茶,看见不听话的女学生交了作业,只笑问这算怎么个意思。锦如便笑嘻嘻地回,当然是完成你交代的作业,陈先生。
被叫作先生的男人于是又把那篇鬼画符一般的文章从头到尾读下来,虽评了“合格”,勾画出的语言错误却也不少。
锦如一面听教训,一面吊儿郎当。后来陈济棠说得口干舌燥,低下头喝茶时,却发现水都已经凉了。再往外一看,早已是黄昏日落,放班的时候一到,教员办公室就会被洒扫工抢占。当着外人的面训学生,绝不能算作有风度。
“嗳……”陈济棠盖上茶盅,对沈锦如做了个离开的手势,“先出去,先出去,咱们边走边说。”
锦如急着回家吃晚饭,李妈中午就说今晚上要做樱桃鹅肝,她爱吃这个,想了一下午,哪还愿意跟学究废话。蹦蹦跳跳出了门,远远地跟她老师说再见:“喂!我走了!”
出了教室门,陈济棠也变得好说话一些。事实上,当着这样一位漂亮又活泼的年轻小姐,任谁也古板不起来。
“沈锦如,你们那个天天反叛当局的文学社,还在办么?”
锦如不妨他问这么一句话,还真多了两分谈性:“先生问这个作甚?也要到我们社里写文章?”
陈济棠摇头笑:“没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你们那个文学社应当是极宽容的。不然凭你的文字功底,写出来檄文,只怕难以服众呀。”
这样明目张胆地嘲笑她文章写得臭,锦如不气反笑:“那有什么,我又不动笔杆子!”
“不动笔杆子,动什么?”
“动钱袋子,也不行么?”
是了,立社填词总要开销,没有几个洋钿,又如何支应得起来?沈锦如这个傻姑娘,只怕被人诓骗了银钱还不自知。陈济棠心里百转千回,却不直接点破,在他眼里,青年人胡闹,是很不用当一回事的。没有他们青年学生这样东奔西走,当局那些人只怕更没个顾忌。
锦如看他老师那一脸了然的笑,也跟着笑得花枝乱颤,反直言道:“我知你肯定在心里笑我傻,觉得社里那些人都只为了骗我花钱才带我一块玩儿。难道我就那么傻,就一点也看不出来?”
她这样率真,陈济棠反而另眼相看,赞许道:“你既然知道那些人图什么,又为什么还要任人愚弄哩?我总以为,镇江沈家的三小姐,应当是心高气傲,受不得欺瞒的。”
“那有什么!”锦如几步就跑远了,还是那句话,她赶着回家。说话也跟炮仗似的,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他们花我的钱,却也陪我解闷,谁是冤大头,还不一定呢!”
寂寞的人,就是这样的。陈济棠一边摇头一边笑,晃悠着走远了。
第17章 .月刃
星期六那天,因为厂子里新进了一批大机器需要检视,卢照对器械一类又知道的比较多,便跟着刘平伯一起到车间转了转。
等她忙完回到办公室,一看表,竟然又到了放班的时候。按照惯例,秋原早就该来接人了,可今天,卢照往门口看了几回,却迟迟不见丈夫的身影。
她心里正疑惑,找人的动作就有些惹眼,反而引得隔壁桌的林振民笑话。
“你们新婚夫妻的感情真是好,郁先生不过迟到了几分钟而已,你就这样满到处寻他。”
郁秋原那个傻子做事情,一向都是人尽皆知,他每天定时来接卢照下班,更是谁也瞒不过。所幸卢照对他的举动也不反感,还在外人面前帮他说话:“我先生,他一向很准时的,今天也不知被什么事情绊住了手脚。算了,在这儿等着也是无聊,我干脆先去王草巷找他好了。”
卢家的钱庄就开在王草巷。卢照这么说,再加上林振民前些日子听到的风言风语,他好像新知道了什么似的,因道:“我今早听工务科的同事们闲话,他们说,你,你就要离开永宁了?”
对于卢照来说,离开永宁水泥厂是一件必然会发生的事情。卢维岳要她到这个地方来,不过是想让她尽早熟悉经商门道,还能真由着她卖一辈子水泥不成。这不是徒惹人笑话么。
既然是大势所趋,手上的事情又都交接得差不多了,卢照便对林振民说了实话:“应该就这一两天,家里对我有别的安排,倒不好再出来就事。”
林振民跟卢照认识的时间不算很长,小半年,见面更不算多,一月不过一、二回。他一早就知道她有未婚夫,所以大约也没动过甚不该有的心思。不过今天,他猛然听说她是那种家庭的小姐,惊讶之余又分别在即,他这心里,还真有一味说不出口的酸涩。
又像是后悔,又像是自责,又难免自作多情,五味杂陈一般,完全说不出是个什么感受了。林振民那会儿还在想,如果他早一点知道卢照的出身,他们两个的关系,或许就不会止步于此。他听说过,海陵卢家那位新姑爷,一样是穷苦出身。他也亲眼见过郁秋原,虽说相貌堂堂,却又不至于无可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