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世界里有一个亘古难题,那就是婚姻。像后来的二小姐、三小姐、四小姐、五小姐、六小姐,就一个比一个低嫁,俱是不如人。怀叙年纪最小,小厮长随们打着千喊他七少爷,柴太太夫妻两个盼天盼地盼来的老来子,也没什么大用处。
香火一续,祖宗那儿倒是糊弄过去了,然而活人的世界,却依旧只有穷,只有寒酸。
这些年为了维持家业,柴太太也不知典卖了多少东西,最开始是值钱的古玩字画,后来是金器首饰,慢慢地,皮袍子也拿出来卖,好一点的绣品也卖……卖来卖去,柴太太那一笔丰厚的嫁妆,说话就没了。只好拿出房子和地继续抵,原来几进几出的大宅院换成住不开人的洋房,胭脂铺首饰铺全叫人贱买了去。
卖完死物,就卖活人。从大到小六位小姐,嫁了五花八门的女婿,姑爷们的职业一个比一个花哨,家里的进项也一个比一个不中看,因而帮衬不到丈人家。柴家的穷日子,还是一眼望不到头。
怀叙出生那年,他母亲都将五十岁了,生育得格外辛苦,差点一尸两命。因为得之不易,所以柴太太对小儿子含的期望也高,从襁褓里她就喊着怀叙的小名,要他快快长大,长成顶天立地的男人,这样,柴太太才好把家里的担子卸出去。她毕竟已经不年轻了,柴家的未来,除了怀叙,她不敢想还能交给谁。
故而,怀叙的婚姻,想也由不得他,务必是要往上靠的。考虑到自家落魄,柴太太一开始也不敢肖想严家那样的门第,托了王太太说项,无非就是想找殷实之家。
严家五小姐,算是意外之喜罢,除了岁数大一点,真挑不出别的毛病。柴太太自己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她很清楚严家的女儿会有怎样出色的相貌,谈吐以及学识。
柴太太特别希望能促成这一桩婚事,怀叙一从严家回来,她就追着问:“怎样?怎样?”从客室一路追到怀叙睡觉的地方。
怀叙身上那件西装是赁来的,下午还要拿出去还给裁缝店。他一回自己屋子就换了旧袄,过后才对柴太太露出一个勉强的笑:“想也知道是不成的。严五小姐神仙一样的人物,我一事无成,哪里入得了她的眼?”
哪怕一早就预想过这个结果,柴太太还是难掩失落,“啊”道:“严家怎样说的?你表姑妈,还有你表姐,她们没帮你说话?”
“哪里的话,”怀叙觉得好笑,他母亲怎么还真指望上王太太母女俩了,因道:“告辞的时候,姑妈和表姐都同我讲清楚了,这门亲事,估计没戏。”
柴太太原还稳得住,一听说王太太也没出面斡旋,一下子着急起来:“怎么会呢?去之前你姑妈同我讲好的,她一定在五小姐面前帮你美言……还有你表姐,也是她先开口跟我提的。怎么一会儿功夫,就都不作数了呢……”
阴晴不定,反复无常,这不是有钱人惯用的手段么。怀叙冷笑道:“严五小姐不中意我,姑妈和表姐也不能拿她怎样。况且,我又不是甚麽天上有地下无的奇才,人家看不上我,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胡说!”
冬天这样冷,柴家却连笼炭的钱也拿不出来。柴太太到底有了年纪,一受凉,再加上气急,不免又要一声接一声地咳嗽。
怀叙连忙搀他母亲坐下,劝道:“咱们家是绳床瓦灶,人家是雕栏玉砌,我纵强娶了五小姐,日后夫妻间未必和睦……”
大部分时候,怀叙都是柴家二老的宝贝疙瘩,打不得骂不得,恨不能像祖宗一样供起来。但是那天下午,柴太太却疾言厉色地呵斥了幼子,用一个十分充足的理由。
“咱们家还有几年光景,你心里有数!我挣命似的把你养这么大,不是为了来气自己的!怀叙,你不要让我和你父亲失望!”
怀叙从小就知道,他的婚姻,其实跟他这个人并无多少瓜葛,只是家族的救命稻草而已。至于他喜欢谁,或者不喜欢谁,这实在不是一个高明的问题。
前两年,怀叙也想过出去谋事,柴太太知道后,当然又是百般阻拦。
但凡祖上煊赫过的家族,往往都难以承认自身的败落。柴太太决不允许儿女们跑到社会上丢人现眼,叫外人看见,只怕还觉得柴家是叫败光了,少爷小姐们连一点架子都不搭,太不体面。
尽管怀叙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食其力也成了不体面,但,在柴家,不体面的事情还远不止这些。
柴太太稍缓了缓,就又要怀叙把她扶起来,她要给王太太去电话,问一问亲事还有没有余地。
怀叙看着母亲一脸焦急地忙里忙外,心里那些不甘和埋怨又被感愧取代,他自己接过电话,礼貌地跟王太太攀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