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过长风吹散松枝上缀着的落雪,掠过他的身侧,红衣的蝴蝶拾级而上,与他擦肩而过,渐行渐远渐无声,直到融入白茫茫的天地间。
他见过后山那片青翠欲滴的竹林,风吹过时会发出沙沙的声响,若是听到哗哗的竹子倒下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那便是大小姐又在练剑了。
这段时光漫长而孤独,足够他走遍清河剑派的每一个角落,指尖摩挲着每一座建筑的轮廓,试着将它们同记忆中的断壁残垣联系到一起。旁人皆是眼见它起高楼,眼见它宴宾客,眼见它楼塌了,只有他这个来自未来的幽灵,先是见过它倾塌的模样,而后才踏过空无一人的废墟,来到它名满天下的过去里。
如今想起来,简直恍若隔世。
清河剑派全盛时期,在四大宗中排行第二,仅次于有元婴后期坐镇的凌霄宗。偌大一个门派占据了相连的几座雪山,绵延千里,站在雪山之巅放眼望去,颇有种一览众山小的感觉。然而容潇的活动路线却十分固定,永远守着她那一亩三分地。方言修陪在她身边久了,看看时辰就知道该去哪里寻她。
可她才九岁。
按照现世的记忆,九岁的孩子应该做什么呢?
还在上着小学三年级,最是无忧无虑的年纪,每天操心最多的事就是作业与考试,考砸了还会想办法把卷子偷偷藏起来……
而容潇的生活却千篇一律,除了练剑还是练剑——她背负的期望太高了,没有人会怀疑她适不适合担任清河剑派下一任掌门,她生来就注定要做那个最为璀璨夺目的剑道天才。
方言修想了想许多年后他们相遇的场景,从剑庐回去便发现清河剑派满门被灭,压在她肩膀上的重担消失了一部分,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沉重的东西……练剑的日子虽然枯燥,却也是她最开心的一段时光。
反正自他们相遇之后,她就很少遇见什么值得开心的事了。
哦,敢情我不是七星之上的紫微,而是象征着倒霉的扫把星。
方言修被自己这个想法给逗乐了,摇了摇头,低声笑了出来。
“定微剑啊,你还真是,空有其名而已……”
早知如此,还不如安安分分的什么也不做,就像流月琴与艮山钵那样。
他一个人自怨自艾了半天,然后抬起头,望见了一片炽烈的红色。有人从他身边跑了过去,脚步匆匆:“师兄!这个灯笼要挂在哪里呀?”
“就你站的地方,往左一点……”
他愣了一会才想起来,原来又是一年,年关将至。
属于灯笼的那点红色越来越近了,几乎占据了他整个视野。方言修悄悄往旁边挪了半米,否则少女的手臂就会直接穿过他的身体——虽然对方察觉不到,但他身为受害者总觉得怪怪的。
少女小心翼翼地将灯笼挂在屋檐下,拍了拍手,对自己的成果十分满意:“好了,师兄你在那头也挂一个,要对称,这样看上去才喜庆……大小姐呢?还在练剑?”
师兄道:“对啊,咱大小姐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一开始还想着,我比大小姐大上几岁,总该做个榜样……算啦,比不上比不上。”少女笑道,“那就别去打扰她了,这些事我们完成就好——哎,听说山下有庙会,师兄你去不去?”
“去,好不容易没有课业,当然要好好放松一番。”
“好,记得带足银子!要是有卖什么稀罕玩意儿的,我还想买回来给大小姐看看!”
“我一年到头就攒下来这点银子,你又要给我霍霍了去。”
“哎呀,好师兄……”
二人的打闹声渐行渐远,直到彻底听不见了。方言修缓缓起身,指尖拂过少女挂上去的灯笼,在脑海中构思着它的纹样。
这是凡间寻常可见的样式,红得足够喜庆,下面缀着金黄色的流苏。一支蜡烛正在无声地燃烧着,晕开一片暖黄的光晕,方言修试着伸出手,却没有任何感觉,不痛不痒。
他回头望去,清河剑派张灯结彩,红彤彤的灯笼连成一片,像是一只会吞吐火焰的巨龙。相比之下,反而是白色的雪、与白衣的他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了。
清河剑派上一次过年,是什么时候呢?他居然没有印象了。
他在这里度过了无数日夜,花开花落,云卷云舒,日月交替,四季更迭。老一辈的人在漫长的时光里渐渐老去,新生的后辈个头越来越高,容潇也从他刚回来之时那个只会啼哭的婴儿,变成了其他人提起时,语气里满是骄傲的清河剑派大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