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拉德反应。氨基酸与糖的热分解和重组,的确会使香味倍增。”他将手机收起,走到她身旁一起看向锅中,“如果换成羊油与鱼同煎,是否会更加鲜美?”
“下次试试。”秦椒叹了口气,“今天大家特别捧场,鳕鱼吃完了,我从比林斯大门市场买的一整条黑线鳕,也就剩了这么个脑袋。凑合着来个面鱼鳅好了。”
“面。”傅亚瑟看看调好后正在静置的面糊。
“鱼。”还在锅里进行美拉德反应。
第三个字则让他又一次折服于中文字库的浩如云烟。
“鱼鳅就是泥鳅,四川乡下就这么叫。”秦椒比划着向他解释,“生活在水下淤泥里,这么长,这么细,滑不溜秋很好吃的……”
“泥鳅?”傅亚瑟平静的面具瞬间崩裂,“你确定我们要吃那种东西?”
第130章 但是……泥鳅?
这般模样的傅亚瑟,还真是难得一见。
秦椒用筷子试了试面糊,正要解释,转念间又绷住笑,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泥鳅在四川可是很受欢迎的食物。红烧泥鳅、干煸泥鳅、香辣泥鳅、泡椒泥鳅、火锅耙泥鳅……”
她一边列举,一边偷偷观察傅亚瑟的神色变幻,努力将嘴角朝下压。
“知道耙是什么意思吗?耙就是耙和,对,pā hó……形容东西很软,非常软就叫稀溜耙。耙泥鳅,就是把泥鳅煮到绵软酥烂,连骨头都嚼得动。”
一定是傅亚瑟表情崩坏得太好玩了,她玩得上头,一顺嘴又抖落个知识点:“听说过耙耳朵吗?耙耳朵就是好男人。我们四川人认为,一个好男人懂得尊重女性意见,他的耳朵一定比较软。”
话音才落,她就看着傅亚瑟抬起手,碰了碰他自己的耳朵,接着若无其事地扶住眼镜架推了推。
姿势还挺优雅……
她想哈哈大笑,同时又有某种比笑意更汹涌的东西,热热地堵在了胸口。
“抱歉。”优雅的傅亚瑟从灶前退开半步,目光飘忽又矜持,“我当然尊重你的意见。只是我认为,无论软硬,食材的安全卫生才是首先需要考虑的问题。”
说者不知“耙耳朵”真相,自然说得一本正经。
清楚真相的听者听得脸上热辣辣,没想到开个玩笑倒把自己绕进去了。
“当然很卫生!”她倏然转身,慌慌张张朝煎好的鱼头锅中加入清水,又端起面糊。
这种慌乱落和回避,落在傅亚瑟眼中,就成了另一种意味。他垂眸看着她的背影,情不自禁反思起来:莫非自己又冒犯了中国人的饮食文化?
但是……泥鳅?
那种生物要么出现在讽刺漫画里,要么就是作为实验素材。他解剖过泥鳅,现在想起那种冰冷粘糊的感觉,仍会忍不住嫌恶地搓搓手指。
泥鳅的威胁,勾起了傅亚瑟很不愉快的记忆。
从书籍中,他很早就知道真正的中华菜单上没有咕佬鸡和士椒牛肉,反倒充满了各种诡异的食材。
比如马可波罗,就在行记中惊恐地记载:“中国人喜欢吃蛇和狗。”
几百年后的十九世纪,他的一位英国同行也在游记中提到:“在广州港歇脚时,吃个饭必须小心翼翼,免得不知不觉就吃了条蚯蚓,或者啃着猫儿小小的骨头。”
在小学和中学时,他被其他肤色的同学追问过许多次:
“你们居然吃鸡爪和鸭舌?”
“你们是不是真的会吃猴子的嘴唇?还有牛的生殖器?”
“听说你家的饭店里有蝙蝠肉卖?还有泡在蜂蜜里的老鼠!”
他们毫不掩饰,在他面前做出惊恐万分,又连连作呕的模样。
对此,少年傅亚瑟一向漠然处之,实在被弄得烦躁,便冷冷回答一句:“是的,你真幸运,至少我们不吃白痴。”
他觉得自己并不在乎。
因为从记事以来,他家餐桌上从来没有出现过怪异元素,连中餐都很少。他的父亲和叔父在哈雷街的事业很成功,过从的也是精英名流。英式礼仪是必不可少的,从饮食开始向主流社会靠近也是理所当然。
他也知道熊猫饭店和伦敦其他中餐馆一样,卖的都是“安全的中餐”,鲜红的酸甜酱浇在各种肉和切块的蔬菜上。最值得被诟病的无非是偷偷用味精提鲜。
他的华人邻居和朋友都来自在英国扎根两代以上的家庭,他们同样吃得很正常,最多在家煲一煲燕窝、鱼翅。
于是,他把同学的无知归咎为“愚蠢的种族歧视”,又把歧视的源头总结为“华人的历史和文化中的落后部分”,既不健康,又导致华人被妖魔化。
于是他坚定地同这一部分做了切割,甚至连“安全的中餐”也一同摒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