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明捧着语文书,站在座位上认真地读,声音不大,他还算喜欢这门课。
陈净远走到座位上放下包,把塑料袋放到齐明的桌上——这个时候齐明才发现原来他拎着两个袋子——陈净远走得急有些喘气,没有第一时间说话,但齐明也没了心情继续读下去,他看着陈净远,看他长舒一口气拍拍胸口,然后笑着对自己说:“嘿,你叫齐明对吧,我们可是要当很久同桌的,给你买的早饭,以后我们互相多担待。”
齐明的目光在两个透明塑料袋上转了转,发现内容物竟然都一样:一杯豆浆一个茶叶蛋。但他仍然无法与陈净远对视。
齐明只说:“谢谢你。”
他又举起书,余光去看陈净远,看他满意地点点头:“这有什么谢的。”
是个好人,齐明想,虽然当不了太久的同桌,但他是个好人。
出乎他意料的,第二天,陈净远开始和他搭话,说这个老师的板书很好看,这个老师不拖堂人真好,这个老师的水壶自己家有同款,保温效果很强。
齐明不知道应该怎样才能和他对答如流,大部分时候只是简单地表示自己在听,附和两句,肯定两句。一段对话结束,另一段对话就下次再展开,陈净远似乎有穿石的毅力,第一天,第二天……一直这样维持了好久。
渐渐的,齐明也能和他说上话,可他心里始终不解,一个人到底为什么要如此坚持地接近自己,自己身上有一星半点能够回馈他这份坚韧的东西吗?从物质上讲,他一无所有,从精神上讲,他家徒四壁。
不可否认的是,他也生发出隐秘细碎的开心。多好,他不用再一个人端着餐盘找空位,不用再放任自己的声带退化…不安也是一起诞生的,齐明感到越多的开心,就感到越多的不安,他总觉得自己正推着一块巨大的滚石上山,有朝一日这块石头会压下来,将他压的粉身碎骨,沿路一片淋漓。
大概有朝一日,陈净远会意识到面前这个人根本没有交好的价值。齐明仍然无法与任何人对视,尤其是陈净远,他太需要一个期限了,世界上只有有期限的东西是可以信任的,“有朝一日”的范围太广泛,他太害怕会看见陈净远厌恶的眼神。
但事情并没有像齐明想得那样发展。
陈净远就是陈净远,他是如此可爱的一个人,在齐明身边一坐就坐了三年,他从未有停止过向自卑的少年表露善意,只有这样的陈净远才能走进齐明的黑夜里。
陈净远曾经问齐明怎么这么重的黑眼圈,齐明说自己有些忙。
他追问,忙什么?是学习吗?
齐明好半天才敢回答他,没有,要打工赚生活费,贫困补助不够,我不想动工地的赔偿金。
那张孤零零的银行卡还是被锁在抽屉里,现如今齐明早就会用了,但他不愿意。
银行卡唯一一次被插进机器里,是为了确认里面说少不少说多不多的数目,一条生命价值的数目。
齐明总觉得,这个数字减少了,就意味着他沉默寡言的父亲又贬值了一点,如果数字归零,那他父亲又成了什么?在这个人和一般等价物开始画等号的世界,银行卡成为他的父亲。
齐明有时候会打开抽屉,把银行卡拿出来放到桌面上,盯着看,坐在旁边写作业,很少的瞬间,他在这些时刻里感受到陪伴,等意识到自己不应该这么做,齐明又把银行卡锁进抽屉里,周而复始。
陈净远当然什么都不知道。
但陈净远当然什么都没再多问,他说这样啊,然后掏出课本,指着一道题说我们一起研究研究。
这天后的第三天,齐明忽然受到了一个匿名者的资助,班主任拍着他的肩膀让他好好干,别辜负别人的帮助,他只点点头,感觉心里的滚石又重了一些,快要推不动。
他心里已经懵懂明白有些东西的价格降落下来。
高一分班前有一个年级内部办的小型文艺活动,当时填写文理科的去向表已经发了下来,中游水平的陈净远填了文科。
齐明本来也是要填文科的,但他始终缓慢地向前走,一张表捏在手里捏到最后期限,被反复翻来覆去折皱又展开,变得和他的人生一个样儿。
那次文艺活动,班主任挑了会弹钢琴的陈净远上台。做准备和排练的时候,陈净远就拉着齐明,齐明因此躲掉了几节自习课,得以坐在音乐教室里听陈净远踩老旧的音符,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曲子。
陈净远没问,齐明当然也不问。
曲子听多了几遍,齐明依旧记不得什么最熟悉的点,他在这方面的迟钝好像和陈净远形成了显著对比。每次打开音乐教室的白炽灯后,陈净远就像在琴凳上重生了一次,他的手指在黑白键上跳跃,齐明还是不敢看他,只看陈净远修剪完美的指甲,厚重的茧和白炽灯落在他后脑的光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