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卒停下手中比划,看向勾栏中央那位身形单薄、落魄却不失文雅傲气的年迈文官,脚尖轻挪却没有言语——她其实便是右相书谨的人。
“我有。”
程晚吟将背脊抵在后方冰冷的墙壁上,拢一拢衣袖。她头颅微微抬起,看着从窗沿照入牢中的那抹月光,手指轻拢道。
“我有一个同样出类拔萃的妹妹。”
“众人皆因我名气太盛,笔锋豪放,以至于常常会忽略表妹。然,书谨才学同样惊人,当年与吾旗鼓相当,处于伯仲之间。初始锋芒尤胜于我。”
“我举杯对月,无人懂我。但书谨能懂。”
“仅她能懂。”
“她是我的知己,是我的挚友,是最关心我的人。世人皆羡慕她能有个才华横溢的表姐,却不知我同样依赖她至深,故知她步入歧途时也痛不欲生。”
程晚吟摇摇晃晃地又捡起那只染血的瓷片,摸索着那锋利的边缘,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人。
“知州大人还是看开些,莫要再起那死志。”狱卒说着,放下账本,走到牢房前。
她看着那位端靠在墙壁的头发散乱却不失洒脱的女人,正欲再言,却看到了程晚吟那双清亮坚定的眼神。
“我之言可传至今上?”程晚吟扫了她一眼问。
狱卒轻叹了口气,颔首道。“下官愚钝,程知州有话不妨直言。”
月婵知对方在当下时局想出去怕是难矣,恐其忧伤,故没有正面回答。
而牢狱之中,私刑难免,她最多也只能在这诸多势力中,保这人不被阴私手段害死。其余也无能为力。
毕竟罪臣所呈文书必定经过层层人手查阅观看,再递达女帝之手。故若其中有一人执权拦下,那便永远暗无天日。
这非一位小小狱卒所能决定的。
甚至毫不客气地说,就连那前些日子传到主公手中的家书,都是通过众人之手。知州大人想要翻案,谈何容易?
“我言并无特指。”
程晚吟固然也知这话实属刁难,抬起眼睛,瞟了这位疑似清官阵营所派来的狱卒一眼,淡淡道。
“将死之语,听听罢了。”
当程晚吟决定上书谏言时,便已经料到如此结局。也知道不会有多少人和她站出来一起指证皇太女,自己获罪理所当然,却从未想过自己错信了友人。
关入狱牢后,陆陆续续家邸被封,仆从散去,家人流离失所。而和她一起状告皇女的两位同僚也被纷纷流放各地,很快客死他乡。
不到半月,这牢中便已只剩下了自己。
程晚吟大抵是猜到了秦婉婷所想,知其要保皇太女,定会对自己定罪。所以与女儿程千思商定,若是听闻自己沉冤得雪,无罪释放,便送碗白粥。若是听闻自己死刑下来,便送来一只烧鸡。
如是这般,她便自然晓得了。
其实,程晚吟不明白女帝秦婉婷为何单单只留下了自己,也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是否会屈打成招,还是要给她毒酒一杯?
程晚吟只能这样漫无天日的等着判决,惴惴不安地度过每一个时辰。
后来在女儿程千思探监时,她才得知女帝为何如此反常是因为自己的夫儿寻上了书谨,相互制约才会如此。
这令程晚吟惊诧半晌。
虽念在幼时情分,自知自己所行危险,故告别一场。但她却不曾想过那人与她断交多年,却在众人皆怕惹祸上身、避她三尺时,收留了她的家人。
程晚吟想着,也就跟那位靠在栏杆上的狱卒,如是说道。
“我听闻女儿说,书谨为了我游走百官之间,茶饭不思,累至吐血。顿觉身上那些鞭伤又隐隐作痛。其实也不是伤口疼痛,只是心痛。”
“我那时心中不知为何担忧中却藏些许欣喜,只是面上依就淡淡,跟千思说:我写一封文书,你带给她吧。”
程晚吟说这些并无目的,也就是想要倾诉一下。如人临死前所言,没有多少条理。
月婵听她跟自己畅谈‘她与主公’之事,神色之间难免有些异样,默默听着。
“就这样我俩不知不觉间仿佛回到了幼时那般,她以我为榜样,我以她为荣,平繁互通文书,亲密无间。”
“有时候我很想问她,为何我们会走到如今这步?”
第141章 诗定江山
程晚吟说着笑了笑, 面色黯然。
“自我入仕以来,经常受到贬谪。世人都看到了我的旷达幽默。但却不知我和书谨聚少离多,每次分别时各种儿女情长, 凄凄戚戚。”
说到这里, 程晚吟神态上不可避免的露出几分疲倦之色,旋而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郁气一出,又变得豁然开朗, 大笑道。“死亡对于我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