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鄜侧着头,垂眼望着那银涂博山香炉上腾起的烟,指节在桌前轻叩着:
“现下几时了?”
语毕顷刻,只见原本盘在髹漆厢箧上的赤红猫儿突然打了个喷嚏,竟是悠悠转醒了——
钟淳方才独自一人坐在庭院的石凳上,一会想着这可能是自己原身在张府待的最后一晚了,一会又想着变回胖猫儿的时间越来越短,日后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完全变回人,再也不能趴在张鄜膝上睡觉了。
他越想越郁闷,越想越受挫,竟鼻尖一酸,咬着牙哭了出来,谁料哭着哭着,便一头栽倒在石凳上昏睡了过去。
再次睁眼,便又回到了胖猫儿的身体里。
钟淳正值伤心时,此时此刻最不想面对的人就是张鄜,于是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便愁眉苦脸地跳下了箱箧,想要回到原身旁边再狠狠地大哭一场。
“这奴儿三三今个儿这是怎么了?”
陈仪望着那胖猫儿伤心而坚毅的背影,奇道:“往日它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跟婢女们讨点心来吃,今个儿怎地一声也不吭便出门了?”
张鄜看着那棕红的身影逐渐消失在石径深处,这才起了身,朝陈仪伸手道:
“提灯给我。”
钟淳在石阶上耷拉着尾巴落寞地走着,忽地听见身后传来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警觉地回头一看,却望见了一双熟悉的绣金暗银皂朝靴。
他闷着头卯足了劲儿往前跑了好几步,再用余光向后瞟时却仍未甩掉那片乌云色的衣角。
正当他打算再撒开腿跑快些时,那人低沉的声音竟在身后响起:
“淳儿。”
钟淳瞳孔骤地一缩,仿佛被一道掣天轰雷当头劈下,全身上下的毛霎时里焦外嫩地根根炸起,僵硬地回头看去。
却见张鄜面色淡然地负手立于青松之下,一双古井无波的眼睛平静地凝视着他。
“奴婢在。”
少顷,一个梳着双髻的青衣侍女从树后缓缓行出,朝那人福身行礼。
钟淳望见那侍女的模样时才惊魂未定地松了口气。
——虚惊一场!原来那人唤的不是“淳儿”,而是“椿儿”。
“那位公子如何了?”
那名唤“椿儿”的侍女恭敬地垂首回道:“那位小公子方才独自一人散步到后院去了,他打发了周遭伺候的下人后,便坐在梧桐树下一个人悄悄地抹泪。”
“小公子哭了一会,便倒在石凳上睡着了,我和绾姐姐怕他着凉,便先将他搀扶回东厢的客房歇息了。”
钟淳:“……”
他哭之前还特意环顾了一下四周,确定无人之后才哭的,怎么能想到还有这么多双眼睛在偷偷看着……
不对……
——张鄜竟然暗中派人监视他!
钟淳回想起方才陈仪状作闲聊的试探,心中一惊,现下才渐渐开始后怕起来。
幸好他方才没有脚快地奔到原身旁边,若是真让那人跟上来,指不定会发生什么令人百口莫辩的事。
只听张鄜道了一声:“嗯,明日就由你们两个伺候他洗漱,伺候完了寻陈仪去讨赏。”
“今儿先回去吧。”
那椿儿闻言欣喜地应了一声,便提着灯顺从地退下了,独余下一人一猫在夜色中遥遥对望。
张鄜什么也没说,只像把铁剑般面无表情地杵在那里,目光依然沉甸甸的落在他身上,引得钟淳一阵又一阵没由来地心虚。
……他决定去小魔头的文渊苑避一避难。
文渊苑在张府的西侧,与其他院落隔着一顷荷塘,只有池中一道九曲回廊能横亘穿行而过。
如今秋意萧索,木折兰摧,酷暑时的满池荷花已枯谢殆尽了,只留下那望不尽的碧波秋水,在这风霜露浓的夜中独自黯然销魂着。
钟淳踏进苑门后,便再没听见身后的脚步声。
他忍不住地向后张望去,却见荷塘另一侧的松柏之际,微月逐渐现出了清皎的光影,那个玄衣人影正静静地伫立在桥头,仿佛隔着一道雾障屏帷似的,看不真切人的面容与表情。
钟淳心里有些隐隐地失落。
今日张鄜怎么不唤自己“过来”了?
其实他根本就没在生他的气,只要那人唤自己一声,他就能不计前嫌地从桥这头跑到另一头去,然后再跳进那人的怀里——
该不是那人发觉了什么,要将自己从府里赶出去吧……
就在钟淳惴惴不安之际,听见里头那点着灯的屋子里传来了小魔头的嚷嚷声:
“……姑姑我不要听这一首,我要听新的歌儿,这首你前几日便给我哼过了……”
“好好好,暄儿想听什么就听什么,换一首啊——”
他听着墙角不禁扯了扯嘴角,这小魔头都多大了,竟还要人唱着歌哄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