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珍愕然抬起头,脸也变了色。所以她也是这些“大许多”的女人中的一个?
一阵浓烈的耻辱袭上心头。
老太太缓缓地接着道:“最现世的那个,比他大就算了,跟前夫的一儿一女都要上中学了,他还帮人家接送孩子......你比她们真是不晓得好多少倍。我跟你讲句老实话,你要不是先同先勇在一起,哪怕你比先武大十岁,奶奶就认了,好歹苏小姐你是个华人。他从前轧的那些都是洋婆子。他爷爷在世的时候就立了规矩,我们家的孩子不准找外族女人——但是你们不能在一起呵,他们俩是兄弟,兄弟阋墙,同室操戈,家门就会不幸。”
老太太的口吻既像老友叙旧一样平和,又像慈祥的长辈劝导晚辈一般温和,可是每一个字都像一个颗重重的钉子,钉进了兰珍的心里,她只觉得一颗心,不堪重负地一路往下沉,手脚也冰凉。她握住桌上还温热的半杯残茶,喝了一口,又一口,连茶沫子也吞下了肚。
“二一个呢,我要怪我自家。都是我这个老太婆造的孽,假如我不同他们爷爷在一起,也不会有这么个孽障!我也不该让他同你私底下接触,给你带东西。可是这么多年,他都跟洋婆子搅和,我哪晓得他什么时候转了性子,又回头喜欢华人姑娘了?——苏小姐,奶奶一把年纪,没有几年好活了,不怕活着的时候,没人给我做寿;就怕死了以后,没人给我烧纸。我也没脸去见他们爷爷同大姐姐。”说罢,老太太又是泪如雨下的。
桌上的干净餐纸已经用光了,跟服务员要又太招眼,兰珍努力压下一腔伤心烦乱,一面给她添茶,一面劝:“阿嬷,您不要难过,这个——我需要时间好好考虑一下,我一定会好好想一想您今天的话。”声音和她的面色一样苍白。
老太太没喝她满上的茶,扭脸望着窗外的湖,泫然了一会儿,说:“我们芜湖过去有好多水当铺,就是做酱油卖酱油的地方。我大大也在那样一爿店里做账房先生,我们家里么,就是小门小户,没什么根基,但我们也是有规矩的人家。所以我不遵守家里的规矩,不听父母的教诲,他们就跟我断了关系,老死不相往来,任我自生自灭。年轻的时候,我怨过怪过哭过。年纪大了,我的儿孙们也都大了,我才晓得我娘老子心里的苦。”
她转过脸,用她那双深邃的眸子望住兰珍:“苏小姐,请你行行好,不要逼我一个九十多岁的老太婆对我的小孙子做出那么狠的事。假如你也有个疼你的老祖母,我想她一定很能体会奶奶我现在心里这份煎熬,也一定不会赞成你同先武的事......”
兰珍不再说什么了,她死静地坐了一会儿,又坐了一会儿,然后扭脸看向窗外的湖水,正午的太阳已经从湖面上升起来了,湖水更像是碎了一大滩的镜片,闪动着锋利刺眼的光芒。
第91章 含蓄的东方女人
这是四月下旬的头一个星期一。
一大清早,小蝶就被厨房的“啪”“啪”两声清脆惊醒,是玻璃瓶打碎的声音。不用起床,她也知道陈飒又干坏事了。
果然,一秒钟后,她就听到那位一贯毛毛躁躁的大姐,气急败坏地在厨房“操”了一声,然后是一阵“叮铃工隆”的手忙脚乱,也不知是在清理残局,还是收拾东西准备出门。
小蝶把手指戳进耳朵眼里堵住噪音,重新进入梦乡。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在枕边“吱”一声。
她眯着惺忪的睡眼,拿起点开一看,是陈飒发到三人群里的微信:“亲们,不好意思啊,刚开冰箱的时候,不小心打碎了两瓶果酱,也不知道你们俩谁的,我一定赔!”一串抱拳的表情符号。
“还有,你们谁在家,拜托帮我收拾下,我赶着上课,实在没来得及,多谢啦!再次抱歉!”又一串抱拳的表情符号。
那是兰珍做的果酱,也不是买的,是她周末自己做的——超市草莓打折,两大盒一卖,兰珍有个爱拾剩的毛病,遇到这样的时候,甭管吃不吃都会买。
果然,她根本吃不完。
周六小蝶下班回家,就看到她在炉子上煮草莓酱,煮得一屋子酸酸甜甜的香气,她还问了房东一句:“你放这么多糖呢?”
“哦,糖放多点,可以保存久一点,我这次做得还蛮多的。”兰珍解释。然后抱着白糖罐子,又是慷慨一撒。
陈飒大半个周末都不在家,满世界忙着给她学校的项目做什么“用户测试”,肯定不知道。
小蝶替兰珍惋惜,然后很快就头大起来——已经八点半了,她俩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都知道这个点只有她在家,更何况她今天还休息。看来一会儿只能她收拾这个烂摊子了,她立刻嘬了一下牙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