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加拿大这么多年,她还是能一眼从满大街的中日韩国人中一眼辨认出同胞。这个国家的白人黑人棕人们都不明白,为什么对他们来说长得很像的东亚人,彼此总能一眼区分出对方是不是自己人。
又一道红灯拦下了一批车。
一辆半旧的“本田思域”进入了她的视野。这么烂大街的便宜货,她的目光本来是要掠过去的,可是这车偏偏停在了她视野的正前方,她墨镜后的双眼不经意地瞟到驾驶座上的男孩,心里还没对上,脑子深处已经一阵电闪雷鸣。
再一定睛,可不就是他?像妈上回说的:“这边的华人小伙子都晒得黑不溜秋的,就他个别,少有的白!”
这么多年,他的皮肤还是那么白,像她当年初见他时一样。
那是个秋天的午后,她正在出租屋的厨房烧水下速冻饺子,就是唐木的房子——一幢爱德华七世时代的老别墅,上下有三层。
外头忽然一阵熙攘,很快楼梯上就响起了“咚咚”的杂乱的脚步声。
她往外一探头,正看见直通大门的楼梯下,一个中年妇女正站在前门廊子上,操着北方口音的普通话,指挥着两个华人大汉往三楼搬东西。
是阁楼上的新租户搬进来了,那里已经空了一个多月了。
不等她看明白,炉子上的水饺汤就潽了出来,她忙奔过去收拾。
手忙脚乱地擦拭的时候,一个高大的华裔男孩双手抄进裤兜,晃着膀子踱进厨房,一见里头有人,略略有些惊讶,但很快就镇定地吐出一口字正腔圆的加拿大英语:“哦,嘿,我刚搬进来,三楼。我叫‘亚’,很高兴认识你。”
她溜他一眼,一点不见外:“轧?轧马路的‘轧’?”心里直叹:这男的真白,都晃我眼了!还白里透红的。
男孩听她张嘴就是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不由一怔,看她那晒得铜亮的肤色和一身“清凉”的打扮,真不像概念里的中国姑娘。他甩了一下搭到前额的一绺毛,也换中文笑道:“不是,亚细亚的‘亚’,您也可以叫我北极兔,我同学给我的外号。”
“为什么?是觉得你跟北极兔似的,又高又白,还生长在靠近北极的地方吗?”
他乐呵呵地笑了:“您说对了,不过后来我上网查了下,北极兔也有灰的,可他们都叫顺口了。——对了,您也是中国人?”
“别跟我‘您’来‘您’去的,我有那么老么?”
“没有,敬称、敬称。——那您,不,你怎么称呼?”
“飒琳娜。”
“‘飒琳娜戈麦斯’的‘萨琳娜’?”
“不,是 S.H.E.的飒琳娜,以前特火的一个唱歌的组合——算了,估计你出国也挺早的,中文世界的东西你也不知道了。”
“我怎么不知道呢?不就是那个‘你是光,你是电,你是唯一的神话’吗?”他一字一句地把歌词读出来,然后又甩一下头发,“我初中毕业才移的民,出来不过三四年。”
她咧开嘴乐:“那英语说得挺溜啊。”
“还凑合吧。”
“跟唐木一样读大学?”她心里粗粗一估算。
“对,他是我同学。”
“那你也十九?”
“对,上上个月刚到合法去 LCBO(安省酒管局,满 19 岁才允许在里面买酒)打酒的年龄。你呢?也读大学?”
“毕业工作都好几年了。”
“是吗?真一点看不出来。”
“小小年纪,油嘴滑舌。”
他俩你一来我一往聊得正入港,刚才在楼下指挥搬运的中年妇女忽然闪了进来:“亚亚,妈给你都——”
她一下刹住了话头,目光直直地打在陈飒身上。
不用问,陈飒都知道,这个妈也像许多妈一样,正用眼神审判她呢,还有她身上那件露出大半个背部的黑白条纹吊带衫。其实,衣服买来时不这样,是她别出机杼,把胸前一整块深 V 蕾丝全铰了,然后前后反穿,才成了这样。
也许,他妈一开始就在心里就给她判了死刑,将近十岁的年龄差只是雪上加霜。
……
陈飒现在才想明白。
车里的男孩正用等红绿灯的机会,拿车载蓝牙和谁打了个电话,没聊两句,就挂了,笑得倒是很开心的样子。是他的小女朋友吗?
她猛然想起过年回家,妈在厨房里跟她偶然提起,在加州的比克斯比桥,撞见他搂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照相的事。同样记起的,还有妈那句让她扎心的话:“......你看他到底还是找了个小的,有几个男的真会找个比他大几岁的女的?”
也许妈至始至终都是对的。何况这么多年,她都换了好几茬男友,人家不该吗?虽这么想着,她心里却还是泛起一阵没来由的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