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为了给兰珍和先武制造独处的机会,陈飒本来也没打算回家。
她快有一个月没回家了。
一进门就五心烦躁的——大大小小的“永远年轻”的盒子四散在客厅各处,像什么网店店主家的客厅,都没地方下脚。就连她“闺房”的一角,也堆了一座“永远年轻”的小山,可是面对着为传销抛头颅洒热血的妈,她又什么话都不能说,只能憋在心里。这就是她越来越不爱回家的原因。
女儿难得回来,妈打了个照面,就又钻进主卧的电脑前张罗她的生意去了。
倒是爹地,一如既往地对着她嘘寒问暖,还夹七夹八地告诉她,这段日子,妈为了发展下线,在阿玲的点拨下,先把周边中国人的教堂都跑遍,把三个国内来的新移民发展成了下线,有了动力,又去跑了韩国人的教堂,谁知韩国人有自己的“永远年轻”,叫“爱臀美”,反过来还要发展妈,妈只得铩羽而归......
陈飒不搭腔,板着脸把一只挡路的“永远年轻”的盒子踢到一边。
爹地见状,很自觉地换了话题,用混了洋泾浜英文的洋泾浜国语问:“明天 thanksgiving(感恩节),要不要买只 turkey(火鸡),做来我们吃?”
她一如既往地不耐烦道:“不要不要,turkey 的味道还不如 costco 的烤鸡呢。”
爹地马上呵呵笑着说不要紧,那明天我们吃别的。
第二天,一家三口吃了顿简便的午饭,老头要她们留着胃口吃全港式风味的感恩节晚餐,还跟继女开玩笑:“要不要跟我学学怎么煮菜?以后结婚,可以煮给老公吃。”
陈飒敷衍地笑笑:“不用。”心里纳闷:他现在怎么也爱聒噪这些有的没的?搞得真好像她亲爹似的。
老头呵呵笑着自己去了厨房,拿出办年夜饭的架势,“山珍海味”地忙活起来了,光煲汤的食材就码了一小排,什么冬菇、干贝、淮山、瑶柱......
饭后,妈拿桌上抽纸揩了嘴,就回主卧忙活生意去了。
陈飒也不愿在满眼“永远年轻”的客厅呆着,就也回房靠在被垛上玩手机,还听了兰珍那段花拳绣腿似的语音留言,笑得抖抖的。没一会儿眼皮就打起了架,然后就盹过去了。迷迷糊糊中,她被厨房里传来的一点声响惊了一下,像是什么不锈钢的东西摔在地上发出的噪声,她在那刺耳的余韵中皱了个眉,咂了个嘴,又盹了过去。
再次醒过来,已经快下午三点了。
她打着哈欠起了床,去上了趟厕所,然后被厨房散发出来的越来越浓的食物的香气吸引了过去。
一拉开厨房的门,她就“啊”的一声,喊出一嗓子血腥——
老头半张着口,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手里还握着一把被他称作“芫茜”的香菜。一只脚边是翻了个的不锈钢洗菜盆子,另一只脚压住了一只装菜的塑料袋。电磁炉灶上还在“咕嘟咕嘟”小火慢炖着一砂锅牛腩,灶边的碗里有洗净切成滚刀块的莹白萝卜。
陈飒脑子里瞬间奔忙过很多可能性:心脏病、中风......她发现“什么都懂”的自己这时候竟然束手无策,但她知道很多突发疾病救治的头一条,就是不能随意挪动病人。因此,她只蹲下身,轻轻拍了老头两下,唤了几声“爹地”。
老头毫无反应。
妈闻声,终于也劳动大驾地从主卧里出来了,见了这副情形,脸“唰”的一下煞白,一只青筋暴露的手死死扣住门框,像只绝望的鸡爪子。她生怕一松手,自己也栽下去。须臾,她方喃喃道:“我说刚刚听到厨房里‘嗵’的一声闷响。”
陈飒叮嘱了句:“妈,你把炉子关了。”便狂奔回房间,拿手机拨打 911,叫救护车。
挂了电话后,她才发现自己的一双手,像患帕金森综合症似的抖得厉害。
老头就这么走了,摔到了后脑——应该是踏到脚底那只蘸了水的塑料袋,滑了一跤。还好走得没什么痛苦,这是陈飒今后无数次回想起来的唯一安慰。
从医院回到家,已经入夜了。
陈飒身心俱疲,却还强撑着精神头陪护妈。
妈一整晚都木木呆呆的,得知老头没了,竟然一滴泪都没有,只是一双本就上了岁数的大眼睛,更成了两个挖在深林里的黑咕隆咚的山洞,睫毛成了洞前的萋萋荒草,叫人看了心里发毛。
女儿担心得很,生怕再次丧夫的打击会把妈的忧郁症给带回来,还好妈的闺蜜兼上司阿玲也在,及时赶到医院不说,还开车送她们回家。在国外最热心的两类华人——信洋教的和搞传销的,阿玲都占全了。
陈飒向来不喜欢阿玲,一开始是觉得她太精,而且大概太爱盘算,那份精都写在她的举手投足间,藏都藏不住,妈跟她走太近容易吃亏。等她不费吹灰之力地把妈拉进“永远年轻”,陈飒更加不待见这个女人了。但是这会儿她真是感恩有阿玲在,还有她对妈那份不着调的安慰:“......你要振作起来,你现在是跨国事业女性,生意也刚有起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