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生起气来可是很恐怖的。
方天问捂着头顶往树上面望,只闻其声不见其身,转身噗通一声跪坐在水里,溅起黑黄的泥点子,怯声道:“谁、谁?!”
棺材埋得很浅,只往下挖了十厘米便露了漆面,叶清影头也不抬,冷声道:“鬼。”
方天问这下才是真的背过气儿了。
可是叶清影就没打算给他喘息的空隙,一手提着后衣领,将人的上半身死死地压在坑沿边。
她慢条斯理道:“看清楚了。”
四四方方的小坑里,棺材最面上的板子上开了拳头大小的洞,露出脏兮兮的布鞋底,被磨损得只有薄薄一层了。
头朝下,脚朝上,那棺材竟是竖着入葬的。
方天问啃了一嘴泥,久久不言。
南禺悄无声息地绕到坟冢另一侧,诧异地挑了挑眉稍,“竖葬。”
死后也不得安宁,这得有多大的恨意。
方天问逐渐没了挣扎的力道,他梗着脖子,身上残存的那点少年意气也没怨气抹平了,他僵硬地扯了扯唇角,极力想表现得云淡风轻,“我恨他。”
但咬牙切齿的吐字和下意识捏紧的拳头还是出卖了他。
尸体停摆了许多天,加上近日天气逐渐炎热,腐败滋生了蛆虫,有几只白白胖胖的顺着那破口往外蠕动,留下一条细细的曲线。
方天问怔怔地看着,那翻滚的情绪在心间暴涨,胸口起了又落。
“所以你杀了他。”叶清影松开他,侧身而立,而后又道,“他是你舅舅。”
舅舅这俩字像是一簇火,熔断了方天问脑子里绷紧的那根弦,烘得那火气直往上冲,他两指夹着蛆虫,使劲一捏,粘稠黄白的浆液顺着骨线淌下。
虚伪的面具被撕碎,只剩下凶狠暴戾。
“他该死!他该死!”方天问双目赤红,一拳又将棺材上的窟窿砸得更大,随后竟抖着肩膀笑出了声。
他垂着头,最后一丝良知也随着笑声泯灭了。
“那天啊。”方天问擦掉眼角的泪,直勾勾地盯着掌心,生命线蜿蜒清晰,又长又深,算命的老道告诉他这辈子安稳无忧长命百岁来着。
呸,狗屁不通。
他举着掌心往前抻了抻,“哦对,那天下雨,我就这么轻轻推了他一下。”
少年的语气甚至有点兴奋,叶清影从水洼里捞起老照片,污水滴答滴答的往下掉,“你承认了。”
方天问摇摇头,反驳道:“不,是他自己命短,摔死的。”
甩照片的水溅到他的身上,少年打了个冷颤,募地安静下来。
对着微弱的月光,照片上的折痕依稀可见,叶清影顺着痕迹将照片折叠,余芳华的脸被掩埋在阴影里,余光义和方文相依相偎,笑容灿烂。
叶清影看着方天问,眼神里夹杂着怜悯。
“肮脏,龌龊。”方天问仰着头,瞪着眼睛,仿佛要堵住些什么。
他往棺材洞里砸了一大块黄泥,“我妈说,他只是工作太忙,不是不喜欢我。”
方天问甚至连方文的姓名都不稀得说,只用“他”来简单代替。
在少年的印象中,方文总是早出晚归,其他时间总是趴在书桌上忙活,所以尽管每天都近在咫尺,他对父亲的印象却不多,模糊的背影,严厉的责骂以及厌恶的眼神。
自己摔破了膝盖,母亲总会抱着他轻声哄着,“不哭不哭,痛痛飞~”
自己饿了,也只有母亲在前院后厨忙碌着,生活起居不见旁人插手。
这些画面都牢牢镌刻在他脑海里,一刻不敢忘记,也不能忘记。
方天问的眼神极为冰冷,只有在提起妈妈的时候眸子里的光才会忽闪,余芳华像是黑暗中的一束光,照亮他贫瘠的内心世界。
“我努力听话,努力懂事,努力去奉承他。”他顿了顿,眼皮耷拉着。
童言稚语是治愈人心情的良方,方文对待方天问的态度略有缓和,不会再不理不睬了,每天也会象征性敷衍几句。
只是这种单方面父子情的维系并不持久。
“十月十号,他第一次打我。”方天问抿着嘴角,用力咬着脸颊肌肉,撕下一小块皮肤组织吞下,“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是余光义离家的日子。”
几岁的记忆总是模模糊糊,他记得些重要的时间节点,那天之后,方文冰冷的态度比之前更甚,坐在书桌前生了根。
风撩起方天问的衣摆,露出瘦骨嶙峋的身体。
矿难之后,他便跟着余光义生活,直至后来回来整理遗物时,在方文的书桌的柜子里发现一叠泛黄的旧信纸,全是未寄出的信件,字里行间藏满了爱意与眷恋。
方才他扔下的那一封不过是九牛一毛,更多的他已经烧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