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明月,怎会为一匪首,害百余人?
南州城再如何自闭偏狭,齐将军能护她周全,梨香院能为她倚仗。此去京城迢迢无归期,若同行之人微词至此,她当何以面对前路风雨?
浮云聚拢,夜风骤寒。
萧西只觉心口抽着疼,脚下不自觉加快。
氤氲月色拂青山万里,潋滟桃溪成皎皎星河。
桃溪水畔,宋离孤身站在青芦深处,时不时驻足凝眸,不知在寻着什么。
“小月,”认出她身影,萧西疾步上前,一边拨开丛生的芦苇,一边道,“在找什么?此处昏暗,我去问宋婆婆借个火。”
“无妨。”不知看见何物,宋离忽然蹲下身,伸手朝泥泞处探向。
她的颊边垂落下几缕碎发。萧西蹲在她身侧,伸手捋起她鬓边发,却被轻轻撇过。
碎发滑落指尖,如春风不留痕。
萧西骤然蹙起眉头:“明月?”
恰在此时,一把青芦飞溅而出,宋离握着芦草,不由自主向后仰。
“明月!”
萧西没来得及出手,她已稳住身形,拍拍身上污泥,抓着滴里搭拉的青芦根站起身,正色道:“殿下,此处没有明月郡主。”
那把青芦连根带泥,不一时便污了两人满手满身。宋离置若罔闻,依旧一动不动盯着萧西:“……只有民女宋离。”
秋日之芦花或能乘风扶摇,上九天揽月,今日之宋离依旧如她手里的青芦根,浊泥满身,低如尘埃。
若萧西惦念之人始终只是郡主明月,那人并非今日之宋离。
即便沉冤能昭雪,即便簇锦如往昔,蹚过泥泞、见过疮痍之人回不去曾经,变不回昔日之明月。
她眸光清冷,声色如常,只有用力至颤抖的指尖稍稍泄出内心惶惶,如秋叶飘零。
“是我言错。”
萧西似全然不察她陡然颓下的双肩,敛目思量片刻,又拉起她的手,轻抚去她指尖污泥,如获至宝般轻拢进掌心轻轻摩挲。
待指尖寒意尽散,他抬眸看向宋离,轻道:“茅屋草堂,玉宇琼楼,于我并无差别。唤你明月,亦非为昔日尊号。”
尘世惘惘,唯君如月。
宋离盛着月华的眸子倏地一颤,又顿然抽回手,掏出帕子,试图擦去他指尖泥泞。
见过污浊与不堪,才不忍九天清月落凡尘。
她惧怕之物远不止萧西分不清明月与宋离,更怕他看得通透,依旧不管不顾下云端,沾泥尘。
解不开的两难,在她心里纠缠成结。
*
“这是,鸽心草?”萧西垂目扫过那簇青芦根,眸光忽地一颤。
彼时距离太远,加之月色昏沉,他没能看清那把青芦根的特别之处。
现下浮云四散,他才看清那青芦的根部结满了红艳欲滴的小红果,正如此前在她书里见过的鸽心草。
“你怎知此处有鸽心草?”他抬眸看向宋离,笑意自眼角倾泻而出。
如他笃信,明月从来初心未改。
雁荡山盛产藜米。山里人皆知,红藜可食,绿藜含毒。
地怒三年,有藜作粮已是幸事,哪还顾得上有毒与否?
好在绿藜之毒症状轻微,偶尔误食并不会成祸。可若是连年食用,三年入肌,面色青黄;五年入骨,刮骨可愈;十年入心,回天乏术。
鸽心草是治疗藜疾的良药,三年以内皆可痊愈。
不尽人意之处在于,以鸽心草拔毒,服药后会有几日上吐下泻。若不知鸽心草偏性,极可能当成中毒之症。
“来东临的路上,你一直在翻看医书,是看出雁荡山人中了绿藜之毒?”
宋离偏过头朝向湖心方向,抬起下巴道:“那日出洞时恰好看见此处有成片芦草,想着或许会有鸽心草。”
萧西顺着她的视线看向昭昭青芦荡,嘴角忍不住上扬。
“那日我看祭拜文公之人面色青黄,还以为是烟灰之故,原是中了绿藜毒。”
宋离杏眸低敛,不置可否。
他倾身拾掇起鸽心草,轻道:“你想将其碾碎,让林森放入雁荡山下的水井中?”
不等她应声,他忽又仰起头,双目盈盈望着她,轻道:“小月,‘夫大寒至,霜雪降,然后知松柏之茂也’《淮南子 俶真训》。璟哥哥信小月,如松柏之长青,如天地之亘古。”
宋离眸光一颤。
是时春月太盛,桃溪太清,她仿佛窥见柳叶眼底星河横淌。
昭昭青芦作证,朗月清风为凭,君心同我心。
不等她出声,萧西又提着洗净的鸽心草走到她身前,柔声道:“明家五子同我双目与手足,小月也信他们一回,可好?”
宋离仰头看他,轻眨了眨眼。
*
归云楼前,朗月照无眠。
明氏三姐弟分据屋顶、廊下和树梢,一眨不眨盯着茫茫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