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归一剑眉微挑,双瞳骤沉。
沈侯果真老谋深算,只三两句话,矛头便由沈孟之盟调转成了大辰与琉国之争。
——沈玘知晓京兆府中事被他以小儿失言为由一语带过,“百官同在,万寿节宴”八字几乎是明言相告丰庆,再如何忌讳沈府,也该知晓南琉非我族类,而万寿节宴等同于天朝颜面。白归一当堂发作,不只没把侯府放入眼中,更是置天子之尊,天朝颜面于不顾。
冕旒底下珠影摇光,丰庆敛眉思忖许久,忽地松开美人手,偏过头朝白归一道:“白统领?”
白归一躬身抱拳:“陛下。”
“琉国与我大辰素来交好,神女之事定是误会。”丰庆的视线越过沈侯,又落在瑟瑟发颤的京兆尹身上,思量片刻,淡淡道,“神女之事,朕定会给南渊君一个交代。”
“孟珍?”
“臣在!”却听咚的一声响,孟珍头顶的冠玉在触地的刹那裂成数段,拱起的脊梁骨倏忽抖如筛糠。
丰庆蹙起眉头:“琉国神女何在?”
“在……”孟珍下意识抬眸,又在触及沈侯凛寒视线的刹那陡然收回,他咽下一口唾沫,双手蜷握成拳,颤声道,“在京兆府。”
数记眼刀自左右飞掠而来,他只觉背上如负千斤,冷汗涔涔而下,忙不迭道:“并、并未受伤。”
丰庆的眼里掠过一丝倦怠,摆摆手道:“八抬大轿送神女回府。”
“臣遵旨!”孟珍片刻不敢耽误,敛起衣袂,哆哆嗦嗦朝边门方向退去。
袅袅丝竹倏忽又起,朝臣推杯换盏,笑语欢歌晏晏如旧,好似彼时变故微不足道,转瞬便无人忆起。
不多时,杯盏不歇的二皇子终于支撑不住,咚的一声醉倒在几案侧。
慈觉瞧见异样,偏过头禀报春风满面的丰庆。
丰庆左握柔荑,右嗅美人香,闻言垂目扫过堂下,摆摆手不置可否。慈觉会意,招手唤小叶子近前,嘱咐他将二皇子送回永熙宫去。
哪知二皇子醉卧不醒,力道却不小。他紧攥着婢女不松手,直至堂下议论纷纷,“不成体统”之言遍传宗文殿,慈觉才让人召明松明柏进殿,将他“生拉硬拽”拖了出去。
永熙宫内,荧荧灯火照无眠。
数名宫人亲眼目睹烂醉如泥的二殿下被明松明柏架入内室,只不多时,房中便传出阵阵鼾声。
未几,二皇子自梦中惊醒,嚷嚷着要喝东市南街的醒酒汤。
轮守的宫人正面面相觑,永熙宫的门被人一把拉开。夜风倒灌而入,倏忽扬起的灰迷得人睁不开眼。
众人只依稀瞧见一锦衣公子骑着一匹青黑色高头大马,一路朝宫门方向飞奔而去。
新月细细,孤骑绝尘,玄青河畔烟花十里,灼灼如昼。
*
京兆府牢环堵萧然。
新月越过柳梢,攀上高墙,透过巴掌大的顶窗落下一寸银白。
宋离坐在月影不顾的角落里,举目遥望皎皎天边月。
盈盈秋月漠漠如雪,十里烟火其声如雷。
她本该蒸上桂花糕,备好梨花酿,花前月下静等萧西归来,而不是陷身囹圄,看鼠蚁横行,看孤月朗星,看心头热血渐为脉脉秋寒吞噬……
“孟大人?今儿个万寿节,大人怎会来此?”
“啰嗦什么?赶紧带路!”
府牢门口传来若有似无的说话声,急促的脚步声随之响起。
宋离蜷缩角落,依稀仍在神游方外。
“宋姑娘?”
直至衙役摆弄起锁链,孟珍的声音落入耳中,宋离陡然回过神。
“宋姑娘,孟某这厢有礼。”孟珍满目堆笑,倾身作揖。
宋离徐徐转过身,目光经由满脸怔忪的衙役落下折腰行礼的京兆尹,环抱住双膝的十指蓦地一抽。
萧西言而有信——玄青十里夜如昼,桂月初一,不见不散。
“孟大人?”她慢吞吞走向门边,一边福礼,一边淡淡道,“大人深夜来此,不知有何贵干?”
“孟某有眼不识泰山,不知宋姑娘是南琉国神女。”孟珍不敢起身,一边轻拭鬓边汗,一边恭声道,“窃物之事原是误会一场,在下已连夜审问杜洛彤,原是他见神女医术高绝,生了妒意。他让城南的王木匠偷制金丝楠木盒,又买通各府婢人作伪,如今真相大白,杜洛彤已得报应,还望神女大人有大量,不与我等计较失察之罪。”
宋离眸光忽闪,敛目沉吟半晌,淡淡道:“大辰与琉国少有来往,我不说出身份,本意是不想惹出事端,不想反生误会。”
“孟大人之公正严明,小女早有耳闻。”不等孟珍应声,她轻理鬓边发,不紧不慢道,“白统领可到门外了?”
孟珍眸光骤沉,他本还存了几分试探之意,心道那白归一或是装模作样也未可知,不想神女之说竟确有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