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妪微笑着道:“奴婢变得太多了,慧姑娘,你至少还记得菊花这两个字罢?”
皱纹横生的苍老面容,……然而那般熟悉的五官,以及桀骜不驯的表情,一点一滴拼凑起记忆的片断。那是经历了什么样的变故啊,让眼前人的容颜变得如此苍老,仿佛被光阴从中偷走了几十年?沈慧薇眉目间闪过一缕明晰以后的骇然。
那自称菊花的老妪呵呵大笑,近乎粗鲁地说:“慧姑娘,你不敢认了吧?从前跟在我家姑娘后头,只会得吃饭睡觉、打架闯祸、没心没肺的傻丫头,并没有死在大漠呢。”
——冰雪神剑吴怡瑾的丫头菊花,几乎同主人一样出名,又截然相反的人物,她的主人清雅慈和,她却有粗鲁火爆、雷霆万钧的性子。相传少年时曾受刺激,脑子不很清楚,奇怪的是极端愚驽的她在武学上有着特别的天赋,曾有过广为流传的说法,天下第一帮,武功最高的并非清云十二姝中任何一人,而是傻丫头菊花。菊花对吴怡瑾忠心不二,廿余年前她被吴怡瑾派出之后就未曾回转,传闻在大漠逃亡遇难,不想会在这个当口现身!
沈慧薇作不得声,只微微颔首, 然而变得焦灼,极力地看向她和锦云,流露出质询之意。
菊花了解她的意思,道:“慧姑娘,你可别怪我,也别怪大小姐。是我再三叫大小姐按这个法子做的,唯有行此下策,才能让奴婢代你去叩响金钟。”
沈慧薇眉尖一耸,转眸凝视锦云,隐有责备之色。锦云又将哭了出来,咬牙低头不见。
“你无绝对把握!”菊花冷笑,大胆而无忌地指着那箔片、丝棉,“否则,又何必带上那些?可这个究竟能帮你多少?你既无把握,就是拿自己性命去扣了金钟,到头来一句话也说不上。慧夫人,你在拿扣金钟来作为你逃避事实的借口罢了!”
仿佛是被刺中了内心最深的隐痛,沈慧薇微微难堪垂下眸光。
菊花叹了口气,桀骜凶恶的神情里,闪现出几分温柔:“慧姑娘,菊花奉命保护吕姑娘,结果,蠢人做不了大事,弄到两败俱伤,连我自己都变成这个样子。我这十几年看管吕姑娘,防止她发疯闹事,唉,也给她逃脱了,终于给你带来这么大的麻烦。所以这个钟,理该是我去扣的。”
“啊……”沈慧薇只应出了这样单调的字音,然而眼中的焦急和阻止之意愈来愈甚。
菊花不再多说,干脆俐落找到沈慧薇放在身边的血书,胡乱塞在怀中:“慧姑娘,大小姐,我这就去了,你们多保重。”
“菊花阿姨!”文锦云募地叫住,脸色变幻,将沈慧薇准备之物双手捧给她,“你……带上这个去吧。”
“这个?”白发盈然的老妪睥睨扫过那些备用之物,笑起来,“我不需要它们!”
看着文锦云楚楚可怜的容颜,终于不忍,接了过来,顺便拍拍她肩膀,目中闪过一缕笑意:“老实说,你这个法子不错!”
文锦云如五雷轰顶,细细玩味她这句话,顿时只觉天下漫漫,无处可逃,自己一陷再陷,陷在世俗泥淖里,终无可自拔。
原来,她全明白的!
在得悉沈慧薇执意金钟鸣冤后,锦云明知无力阻止,思虑终宵,终于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了一直住在山洞里、不闻世事的亡母旧婢。……可是这看似愚鲁的女子,她其实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
“菊花的命是她救的,她最关心的只有慧姑娘,她不在了,我就代她来做这件事,还她一条命,理所应当啊!”
“菊花阿姨!”文锦云骤然间泪如雨下,“对不起……菊花阿姨……不要去了……我们逃吧,带慧姨逃!逃出这里就是了!”
听她说出那样临阵退缩的话来,那苍老、然而并不年迈的女子双眉一轩,不耐烦的表情几乎显得狰狞了,到底隐忍下来,慢慢地说:“逃?……大小姐,你妈妈永远不会说出‘逃’这个字眼。”
大笑中把文锦云塞给她的物事掷出,扬长而去。
文锦云掩面跪着,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跪在山中碎石道上的两个膝盖,密密麻麻地灼灼燃烧,宛似割裂了开来。募地全身一震,一缕悠悠响声自天外荡来。
起先只是细细微微的一缕,倏忽间音波旋转着扩大,终至山摇地裂,惊天动地。如乱雪,如嚣尘,如张牙舞爪的人世,将世间生物生生吞噬!
即使隔着半山距离,文锦云也觉心头急剧狂跳,几乎不能忍受,抬起头来,迎着沈慧薇的目光。
她目中已没有了令她难堪的谴责之意,取而代之,是那深重的悲凉。在一阵又一阵,此起彼落,狂风疾雷般的钟声里,曾经至美、至清、至纯善的双目之中,流下两行淡淡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