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思幼年羁旅,蒙叆叇收而授艺,齐家而无忧。受此大恩,当以身为报也。自此无一事不为清云,无一言不从大局,怀抱磊落,绝无私意。所刺之人,虽为尊者,然其禽兽之心,魍魉之行,岂得为人乎?余行此决绝之事,至今无悔,寸心耿耿,天可为鉴,缘何竟不得谅尔?悲夫!余非圣人,亦无百恶,而逼余至此,绝无生望也。
“余一生坎坷飘零,终鲜亲人。自海域携若兰归,初胆小慎微,处事殷勤,慧卿独不喜,谓其心术有异。余不信尔。今果坠入魔障,众叛亲离,沦落无寄,余有不教之过,悔愧良深。长女锦云,天性醇厚,余不欲其重堕是非。然余若身死,恐文君无多日矣,云儿未来终亦难期。生死别离,悲心如焚,红尘困顿不堪至斯,令人痛绝。
“然师尊大人在日,抚余如己出,实深感戴。寸恩未酬,宁不感怀?慧卿与余,肝胆相照,形影相惜,尘缘虽浅,恩泽犹深,知己依存,不在长短。故瑾虽去,不免常神驰左右。
“嗟吁!夫人生无常,何能知也?幼女莲儿夭亡,悲未能已,人生之不可捉摸大抵如是。十二楼前,烟雨迷离。多情皓魄,明宵还照,同此荧窗,同此寒灯,而旧人残影,不复再见矣。瑾年三十又四之春,死而不为夭者。纵令生有百岁,电光火石,犹白驹过隙。茫茫大造,未可测矣。人生孰无死,求一清白,可以无愧。思量既及,渐灵台清明,心身俱宁。惟余一身所学,不忍相弃,慧卿不幸,前程难计,姊妹未可珍之。暂存剑气阁,留取有缘。期后来人惜缘重福,戒恨勿仇。余归泉壤,如闻如见。”
落款书“辛未年四月十二寅时瑾郎绝笔”。
原来她是这样的人,原来她是这样死的。华妍雪孤愤满腔,看了这样一封信,看她轻言缓诉,自悲愤的绝境里一步步走将出来,她那股天地不平之鸣,也不知不觉平息下来,掩书怀想,神驰千里。
绝笔信迄今一十六年。假若云天赐是她的孩子,也就意味着,她 虽然死意已决,可在这以后,尚有两年生命。不知那两年之间,又发生了什么意外变故。当真是“茫茫大造,未可测矣”。
反正着急也是出不去,再取过那本书来,粗粗翻看,分为剑法、内功、阵法三个部分,确实就是藏在剑气阁里的宝贝了,华妍雪一喜。翻到阵法总诀,起头一句即是:“夫设阵之体有常,变阵之数无方。名理有常,体必资于故实;通变无方,数必酌于新声;故能骋无穷之路,饮不竭之源。凡机关之数皆可与言通变矣。”
华妍雪为之一凛,细细读了两遍,不由欣喜若狂。这段话表达了三夫人设阵的主体思想,她教导人设其阵,必须变通无穷。变通越多,则自己也越能够立于不败之境。照这样的总义来看,剑气阁既为她所设,就决不能只留下一条出路!更说不定剑气阁出路即载于此册。
向后翻阅查找,果不出所料,在最后页找到了有关解释剑气阁设置禁制之法。除此而外,连剑气阁分别三条出路的地图也附于后面。她激动得双手发颤,在绝境之际,终获明光。
按照其中所说的方法,顺利打开出口。便在石室之中,跪下向那破裂石龛拜了两拜,神色从未有过的郑重与尊敬:“三夫人,我此番出去,一来告诉慧姨,我身世非她所想,唉,我想她早已知道,不过,我还是要亲口对她说;二来,若云天赐果然是你后代,我会把你这一生心血交了给他,叫他来拜见娘亲。”
自剑气阁脱身而出,启明星在东方闪耀,凉风拂体,竟有了种全不真实的感觉。
从雁宕山下来,至主干大道,一路碰到为数众多的清云弟子,有一两次她竟不及闪避,但那帮弟子只看看她,步履匆匆的过去了。她好生奇怪,这个时候,天光未晓,理应是整座园子最为静谧之时,却为何象有大事发生?当下掩身于假山之后,等待几拨弟子打附近经过,终于听到了一言半语:“金钟……”“慧夫人……”
她如雷轰顶,这些时只顾着身世不如意,只顾任性、生气,竟然忘记了,身陷囹圄的沈慧薇,所遭遇的困境!
扣响金钟,除死无他。在清云的这四年,她不止一次听说过这种说法!三夫人当年就是这样死的!而现在,慧姨也要去扣响它了!
募然天摇地动,连云岭延绵八百里山间,远远近近,响起似奔雷、似潮生、似炮轰的阵阵钟声。
第三九章 劫灰寸寸乱尘嚣 金钟
“一、二、三、四……四更天了。”
沈慧薇数着远处钟楼里传来隐约的响声。在静室,在偏远的连云岭深处,所有的世间响动,听来都模模糊糊的,仿佛已经隔开了生死两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