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的是违心话,重亲情、生性柔和的少年,如何不盼望自己有一双慈爱的父母?他纵还未肯心甘情愿叫成湘一声“爹爹”,心中却早已承认父子事实。成湘半夜不告而别,给少年的伤害之剧可想而知,然而华妍雪竟不敢劝他,不敢宽慰,更不敢告诉他——成湘夜会王晨彤,大概率想要除掉她,此事为慧姨而做,更有为成全儿子心愿而做的意思在内。
可他没有成功。非但没有成功,反身死客地,他或许并没有想着不告而别、弃儿不归,然而这一点,却已经成为无法更改的事实了。成湘,不会再回来了,裴旭蓝,从此再也见不到他生身父亲了。
华妍雪徒劳地努力,想要说些什么,然而所有的言语都不妥当,都不能说。她太了解旭蓝,万万接受不了生父被人残酷杀害的噩耗。养母已故,生母为恶,刚刚相认的父亲撒手人寰,那个仇人近在咫尺,却甚至没有能力报仇雪恨。不,不可以告诉他,必须把这件事情,暂且瞒下来。
至于她先得到了情报,却根本没有通知任何人,坐视惨案发生,这一节她更是连想都不敢想起了。
叹息,抓住了少年郎,既象在安慰他,又象寻找安慰,低低地叫着:“阿蓝,阿蓝。”
那边沈亦媚似有所感,终于抬起头来,哀哀注视这两个小人儿,清澈之极的眼睛蒙上一层雾气,轻声道:“我见到她了。”
只说了一句,她泫然欲泣,以手掩面,半晌不成音调。
杨独翎浑身发冷,她不说,他还有欲追根底的心。说出这一句话来,他简直连问的勇气也没有了。
沈慧薇受擒那天夜里,向他倾诉心怀,那般绝望,那般哀怜,不带一丝一毫生气的目光,闪现目前。
她仍是这样么?她一生经历多少危难困苦,难道说这一次竟没有奇迹了?她真的不想再挣扎过去了?
虽然极力盼望妻子去向亲姐姐问个端详,甚至能奇迹问来一个搬救兵的讯号。然而杨独翎一直知道那只是自己一腔情愿。
那个女子,从来不肯要他援手。那个女子,从来不肯受他半分恩惠。
纵有为她有粉身碎骨不能报的一死之心,他一生,只是束手,做一个局外旁观的人。
华妍雪忽然静静地道:“阿姨,她不太好罢?你很难过,其实……反正是那样了,你不必说了的。”
忍了满腔的泪,在这一语中,沈亦媚怆然泣下,颤声道:“小妍……难为你……怪不得她这般喜欢你。”
——沈亦媚向方珂兰提出欲见一面的要求,本来以为要大费口舌斗一场的,不料方珂兰仅是淡淡一笑,立刻答应了她的要求。
接下来,她经过了两个时辰的漫长等待。被通知沈慧薇不能出至外园,请她移步前往冰衍院,那个据说已经整整困了姐姐四年的牢笼。
冰衍院底层厅堂,由于常年少人气,四处糊着几年前的旧窗纸,暗森森一团模糊,更有一股非同寻常的冷气蔓延开来。——分辨不出那是将转暮秋,天气降温的前兆,还是人心底里逼仄出来的冷。
隔着一条长形桌子,看到坐在对面的囚衣女子。
即使允许她出来见外人,——在清云看来,帮外之人亲如父母也成了外人,——她手足依旧未曾卸下镣铐。
她安静抬头,看着沈亦媚如履薄冰一步步走进,看着她妹妹于刹那间闪现出震 惊得不能自已的目光:“姐姐……姐姐……”
沈亦媚痛哭着要奔上前,然而被两名执兵刃的清云弟子拦截。她大声咒骂,极力挣扎,她虽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盟主夫人的身份,也足够让清云弟子头痛,不敢用强力,又不敢让她过于接近。
但她突然见到沈慧薇的目光!她看着她,一半淡然,一半黯然。不过那样远,仿佛渺渺于远方。
“姐姐!”沈亦媚哭叫,“我不能看你这样子,姐姐,你养我,你救我,你宠我,你给我一切一切最好的,我不能看你这样子!”
沈慧薇微微摇首,只不说话。
方珂兰绕了出来,一摆手,两名弟子退下。起手搭在沈亦媚肩上:“杨夫人,你请坐。”
沈亦媚支持不住,坐倒在长桌面前的椅子里,又气又怒,顿将一腔怒气发作于面前女子:“我姐姐为何不说话!你逼她的对不对!你不让她说话?!”
方珂兰苦笑,道:“好多年没见了,不料你嫁了人,做了母亲,还是这样不讲理。我不让她说话,又何必恳告她出来见你?她但凡愿意开口,我这会也不必冒出来做你出气筒吧。”
沈亦媚不管,只顿足大哭:“兰姐,你们这样的欺侮我姐姐!我要你赔我姐姐,赔我姐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