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子。”
耳边亲切语音传来,温软的手同时握住了自己。
“妹子,我一见了你,好似见到自己亲生妹子一样,可不知有多少喜欢。”
文锦云轻轻地说,这等亲昵的言语,她很少说,却不刻意。胡淑瑶愕然抬头,恍然间所有的寂寞、伤心、委屈,尽情反映过去,在白衫女子的眼底流泻出来。
她并没取出给她的礼物来,仍握住她手,怜惜万般地望她:“好妹子,我在这里住的日子也有限,你能随我到梅苑,住上几天么?”
胡淑瑶毫不犹豫地点点头。一向固执羞怯的少女,对于这位几乎素昧平生的文大姐姐,流露出全无保留的信赖。
文锦云心里生出些微犯罪感。
这孩子纯洁一如水中央的白莲,身处清云园中,依旧是个隔世的人。这样把她拖累进来,对她太不公平。
薛澄燕站在树底下,执着新得到的那把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在手心敲着,眼里射出耐人寻味敌意的光,冷冷的,探究的。
梅苑在外园,难免人多杂芜,锦云吩咐迦陵先归,肃清那边垂髻以上男子,二人方坐车前往。
其间李盈柳已派人打 发请了两三遍,替京都回来的人设宴洗尘。胡淑瑶自不肯随去,托言身子乏倦。迦陵用锦幛围起空庭,淡黄阳光融融照射下来,梅苑午后出奇安静,形成一片与世隔绝的独立天地。
胡淑瑶斜倚软榻,这个地方是她所不熟悉的所在,但不知为何,有一股没来由的信任,不觉朦胧睡去。
隐隐约约在云端潜行,进入清云三四年以来,她从未觉得有如此心安,如此温暖。即在姨妈或师傅院中小憩,亦颇不如。
但这样的安静和谐之中突然揉入一丝生硬,有什么尖锐而明亮的东西,极痛楚极深入地刺进来。就象深秋午后慵懒日光,突然焕发明滟耀眼的光芒,却使人心意彷徨,打碎平静。
锦幛外,白衣青年单身伫立。
长年来饮酒醺醺的眼内,难得如许清醒,却有锋芒如额间宝石光华不定。
咫尺之间,他竟不能再往前挪动一寸。
银红衣衫的女子,染血的额头,空濛却释然微笑的眼睛,明知是他一生无法解脱的桎梏,她那样解脱安然地去了。
他痛苦阖眸,无声退开去。
锦幛内的少女皱起眉,在榻上转了个身。那种生硬的感觉消失了。
醒来时白衣女子已然坐在一旁,把薄纱长衣轻轻拢到她肩头。
“姐姐。”在初识的人家躺倒午睡,这在淑瑶是从未有过之事,并不觉得有多少勉强,反而涌起微微喜悦。
文锦云含笑打量面前少女,适才午宴,李盈柳听说她把她接至外园,惊诧之余,又是自嘲又是挖苦,说道:“她是千金小姐,看起来也只有你这千金小姐才合她的性气。我这俗不可耐的师傅,只有干巴结讨不了好的份。”
“妹妹来清云几年,怎地仍似没半分武功底子?”
胡淑瑶正自丫鬟手中接过面巾,擦脸的动作一顿,心头涌起不快。斜阳倦慵、梅林横斜,空气里弥漫着久疏的慵懒与华贵,偏生提及她最不乐意提及之事,她反问:“姐姐何以练起?母命难违么?”她说话从来不似这般大胆,但“母命难违”四字出口,想当然尔,自认合情合理。
文锦云微笑,慢慢地说:“我从小随父而居,母亲则时来时往,即使在京都,也见少别多。有一年母亲问起我要不要学武,我至厌舞刀动枪的不雅,断然拒绝,她便也不提了。”
胡淑瑶瞪大了眼睛,虽不语,若有不信之意。
第三三章 银筝夜久殷勤弄 夜凉
“那年花朝,她难得有暇,团圆家宴,膝下有我和妹妹,自以为天上不如。父亲央她起舞,他吹箫以和。母亲居然就答应了他的要求。”
文锦云忽一起身,举臂舒腰,就在那片空落的庭院中轻轻旋舞起来。
夫妻情谐,幼女承欢,家庭融融……是否也只仅有那一次呢?
那一夜,清风飒然,枝叶微动,满天花雨随人起舞,纷纷扬扬飘然飞旋,笼遍白衣黑发,翩若飞仙。
吴怡瑾的师父,人称剑神,除了武功剑术卓绝以外,于天文地理、奇门八卦、琴棋书画、医卜星相等无不通晓,不意见着了吴怡瑾,——她才只十岁,生活困顿而入叆叇。她的师父本要赎她出来,但入清云已付过卖身银子,再赎出宛若买卖货品,师父不忍她受此轻辱,不惜以自身投入叆叇门下。
锦云轻叹一声,若无这一时的怜惜,他带了那年少的女孩子远远避开尘俗,避开叆叇,何至后来遍尝数不清的人间辱难。
“我却不知道,母亲幼时舞姿出色,成年后轻易不肯起舞,那一夜完全是为了我,我看到满天花雨纷纷飘落,又绕在她身周,似散不去,簇若云霞,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她趁机问我,学了武功,就能使花雨如此,问我要学么?于是我就轻而易举上了当,哪知道吃苦受累学到现在,莫说花瓣飞舞,连空折花枝也做不到。我想母亲武功再高,那也是做不到的,必是暗中玩了什么小把戏,诱我上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