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氏话语声清清淡淡, 宛若一深山禅师在一手舀茶一边论道人生一般, 只是王桓心里, 早已跳得飞快。他沉默地凝视着简氏侧脸,喉结微微上下而动,半晌后才缓缓转头盯着地面,目光之中只有一片浑浊,始终一言不发。
“小时候你聪慧,有才识,有胆识,你有你骄傲的资本,那时候你脸上永远带着自信的笑容,小姨看着也觉得高兴。可是阿秀却说,你并非无苦的,只是你所有的苦,都放在了这里。”
简氏说着,伸手轻轻指了指王桓的心口处,才轻和地继续道:“那时候宁儿有心事,会放在脸上,蓁蓁伤心了,忍不了进家门就已经哭出来了,可是你呢,你好像从来就不知道苦一样,那时候我还说呢,要是人人都像你一样那该多好。可是后来我才知道,真正的苦,从来都是笑着的。”
王桓只觉得喉间一道气卡着不能上下,他忍不住将手做拳抵在嘴前轻咳了两声,又干笑两声后,才沉声道:“大家都以为小姨迷糊了,可小姨这才是比谁都清醒啊。”
“人活一辈子,是难得糊涂啊,”简氏将手中针线活放在一边,缓缓转身将王桓冰冷的双手紧紧握在自己手里,婉切地凝视着王桓双眼,又不紧不慢地说,“你只告诉我小姨一句话,你简伯伯的死,与你有没有关系?”
话出如刀,那一瞬王桓只觉脊背一凉,差点就把手从简氏手中抽出来。可是他却逼迫着自己故作坚定地死死勾着简氏双眼,万般无奈却止于唇际。
二人对视了半晌,简氏的嘴角才微微提起,轻轻拍了拍王桓的手背,慈声说:“小桓啊,你回来要做什么,小姨清楚,你是绝不会牵连我们谢家,小姨也明白,不然你也不会将琳琅放在我们府上,时时刻刻提点着我们每一个人,提点着蓁蓁要谨言慎行,提点着知行切莫鲁莽,上次蓁蓁对知行出手,你也知道让她来找我。”
“小姨...”王桓越听,眉心早已皱得越紧,千言万语最后也只成了二字称呼。
“小姨不是在与你算账,相反的,小姨是希望你这般死而复生的,想做的事情,都能如你所愿。这些一切都是我们欠你们的,”简氏说到这里,忽然顿了顿,缓缓后才勉强露出一个慈怜的笑容,和然又道,“只是你要做的事情很难,你一个人走,会很苦,但你要知道,你一个人走,可是你身后是有无数影子,会永远地追随你。”
简氏中间一句“我们欠你们的”,王桓的心头蓦然怔了怔,只是他看着简氏眼中闪烁着晶莹,他却无可再问。
之后他没有再说一句话,心中沉重压得他屡屡轻咳,由琳琅扶着一直往外走,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淮南王府而回到谢宁新宅的。
这一切都不在他的谋算里。
他曾经以为这不过是一潭清水深渊,却没想过竟是浊酒一池,越是发酵,越让人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他站在谢宁宅子门前时,忽然想起了当年他半死不活被送到伽蓝寺时,睡梦之中隐隐约约听到白遗说过八个字:
知苦,思苦,放下,天下。
那晚月色皎皎,通透落于中庭。中庭一侧栽满桃树,而另一边靠外墙之际却只有一棵红梅。
王桓搬进来之后闲着没事在宅子里到处晃悠,最后还是站在了这在这等季节本应花开满枝,却不知为何只落光秃的梅花树前,站了许久,忽然转头问元生:“你说这树是不喜欢我还是不喜欢你们小王爷?怎么大好春光却总不见花开呢?”
元生眨了眨眼,略难为情地说:“奴...奴才猜想...应...应该是不喜欢公子您...毕...毕竟小王爷挑选的时候,是挑了花儿最多的一棵。可自从公子您搬进来,花儿就都掉了...”
王桓倒也无所谓,反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隔天便又命元生给他在树下置了一张石桌子,还配了石凳两张。
他这时正站在这梅花树下,身后石桌上摆放着一个长颈酒壶还有三只小白瓷杯。
王桓头也不回,伸手往后摸过其中一个酒杯攥在手里,酒杯在他指尖轻轻摇了摇,忽然杯身倒倾,清冽的酒水洒落在了树下的泥土上。
“无论如何,您也是小侄长辈,小侄也曾在您身上受教,如今此事落成这般境况,小侄子也逃不了干系,这一杯,是歉。”
王桓面无表情地将那小杯放回到桌上,两指又往旁摸下第二只杯子,再次将酒落在土上后,又冷声道:“简伯伯此生戎马,力除敌酋,扶立朝廷,匡忠义廉,誓立为君子,这一杯,是敬。”
直到最后一杯,那小小的杯子却被王桓三指紧紧捏住,杯子细小的高脚似乎随时就要被他捏断,半晌后,他忽然歪了歪头,才将杯中酒缓缓倒下,目光如刀一般搁在那泥地上,阴冷地说道:“门楣之冤家上之仇,纵有之隐难言,可灭门之祸不可不沉,这一杯,小侄希望简公饮下之时,心中有的,是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