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头发里往下滴着水。那水滴飞快凝结,成了一层透明的冰。左脚薄靴上一道深深的金属刻印。
“顺子写信跟我抱怨北方水冷。”他轻声笑道,“也不是很要命嘛。”
同伴们齐声喝彩,一拥而上,举着一块块貂皮,七手八脚把他擦干。阮晓露递过他的衣物,里面尚有余温,一层层给他披上。
凌振兴奋得语无伦次:“刚才阮姑娘差点
”
“弯腰。”
阮晓露按着李俊弯腰,湿透的头发胡乱擦擦,扣上毡笠。
李俊搓了搓手,又换了双靴子,两颊马上有了血色。回过头,检视辽兵的伤亡情况。
答里孛看呆了:“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如果辽兵能有这种勇气和体魄,她还怕什么女真!
李俊指着水面,笑问:“是那独眼将军的弓吗?”
萧乙薛的弓漂在水面上,连同几枝散落的箭矢,随着水流左右摇晃。
一场战斗来得快去得快,一时间冰雪茫茫,宽阔的河面上,只余劫后余生的喘息声。
答里孛觉得荒谬想笑。看看周围几个浑身带血的同伴,又看着漂到她脚下的死尸,忽然想到冤死的亲人,又愀然落泪。
这才意识到自己脸上也溅射了不少鲜血,用力抹几下,也顺带抹掉了金色的胭脂,露出本来面貌。她肌肤莹白,眉眼清淡,褪去贵人妆容,也不过是个寻常青年女郎,变故中强作镇定,眼眶被寒风吹得发红。
“救护之义,殊死难忘。”她朝几人躬身,哑声道,“眼下冰面垮了,应当能将追兵拖延几时。但萧奉先绝不可能就此放过我,多半会另行绕路,我、我逃不远
”
“欢迎来梁山落草,”阮晓露开句玩笑,正色道:“你手下有兵对吧?最近的离你多远?”
“居庸关,距此千五百里。”答里孛辨别方向,指了一指,“我的两位姨母均随夫镇守在彼,但几个月没联系,眼下不知平安与否
”
大家尽皆无言。冰面上横亘一个大裂缝,虽然能阻碍追兵,但也截断了答里孛的求援之路。况且她孤身一人,若要奔袭千里,眼下连匹马都没有,只要一上岸,在人烟之处露脸,就可能被萧奉先的同党捉拿谋害。
若要保命,怕是只能逃进林海,一辈子做野人。
答里孛四处眺望,最后看着凌振,苦笑一声。
“原本还想与你做一笔好买卖,可惜时运不济,想来没这个缘分。”
凌振耷拉着眉毛,不知说什么好,苦着脸看阮晓露,脸上满满写着:快想办法!
阮晓露忽然问:“这里有没有个三道沟村?离得多远?”
答里孛不解,想了想,道:“约莫二十里路,沿河下游便是,眼下没几户人家。你怎么知道此处?”
阮晓露:“有就好,边走边说!”
答里孛深深看她一眼,默然从命。
岸上人声参差。辽军损兵折将,连那独眼将军萧乙薛都落水而死。但萧奉先可不会把这些人命当回事。他心知肚明,今日若不能一鼓作气除掉公主,将她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河面上,答里孛跟萧奉先想到一块。她低声对阮晓露道:“若不除掉萧奉先,我就永远不得安全。”
“巧了。”阮晓露笑道,“他跟着咱们呢。咱也不用躲。他们不敢再下来。”
又回头拉李俊的手,“还冷不冷?吃得消么?”
李俊不说话,掌心在她脸上一贴。
还挺热。不管他了。
大家看不到辽兵的去向,但能听见马蹄的声音。萧奉先指挥幸存的兵马,沿着河岸,寻找可以绕过断裂冰层的道路。
辽兵刚刚经历恐怖一役,士气低落。有人跟萧奉先争辩几句。随后,大约是萧奉先许诺重赏,辽兵重新集结。
幸而除了驿馆旁边有一条冻住的码头以外,大部分河岸都陡峭滑溜,无从落脚。追兵只得沿河边小路而行,虎视眈眈地追在逃亡小队的屁股后头。有时被大石和树木挡住路面,有时胡乱放一阵箭。众人以积雪为掩护,踏着厚厚的貂皮,朝着下游快速行军。
也亏得此时的辽军在内忧外患之下,军纪涣散,士气极低,又刚刚亲眼见到同袍落水冻死,已成惊弓之鸟,不敢强行下河。倘若时光倒退百年,回到契丹铁骑威壮之时,人人奋不顾身,怎会让几个人步行逃亡许久。
前面跑,后面追,双方都走不快,结冰的河面危机四伏,就看谁最先丧胆气。
宋江刚刚泻肚,身体有点虚弱。凌振搀着他,给他鼓劲:“大哥,你忠心报国啊,坚持到底,别忘了忠心报国!
”
顾大嫂一边用朴刀推开积雪,一边问:“妹子,那个——那个沟沟村,那儿有什么?能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