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在那么一瞬间,那些不堪的记忆又重新在她脑中演绎了一遍。
是她四岁那年,被父亲接回金陵,所有人都说她和她阿娘好命,说父亲能在这乱世中成为逐鹿的枭雄,是她们娘俩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他们拜过楚帝派来的人后,笑着说她们从此以后再也不用指着这一亩三分地过日子了。
掐着尖细嗓音的内监问她和阿娘是否愿意跟着他们回金陵。
她清楚的记得,那天楚帝并没有来,而阿娘也陷入了踌躇和犹豫,她记得阿娘说什么不愿意让阿爹为难。
那时她听不懂阿娘的言外之意。
楚帝是因为娶了华阳的母亲孙氏才能坐到最后那个位置,这件事她后来才知道,但彼时阿娘应该是知道的,她也知道自己如果带着祝蘅枝回去了,身份必然尴尬。
但祝蘅枝却不懂这些,只是拉着阿娘的胳膊,轻轻摇着,央求她:“阿娘,皎皎还没有去过金陵,皎皎想爹爹。”
多年以来,刻意被她藏在心底的记忆在这一刻就像去岁没有被烧尽的荒草,只需要春风轻拂,便又重新被唤醒且长得更加茂盛。
阿娘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又禁不住内监在一旁的催促和看热闹的邻里的起哄声,应下了内监,抱着她上了去金陵的马车。
后来她再想起,才恍然明白过来,这是她此生噩梦的开端。
从澧州到金陵的路程算不上近,马车走走停停了将近一个月,但她从未见过阿爹来看看她和阿娘。
阿娘便叫她不要吵不要闹,说爹爹毕竟是一国之君,日理万机,顾不上也是正常的。
她和阿娘被安排住进一个小院子里,还没有在澧州的家大,但她那时到底是天真无忧的年岁,竟也不觉得有什么。
直到她有一日在花园里见到个锦衣华服的女人,身后跟着一大堆宫女内侍,旁边的宫女手里抱着一个比她小一些的小女孩。
那个宫女颐指气使地和她说,自己眼前的是皇后娘娘,是整个大楚最为尊贵的女人。
可据她所知道的,皇后不应该是皇帝的娘子吗?那难道不应该是阿娘吗?为何,是眼前这个女人。
那个宫女看着祝蘅枝滴溜溜地转着眼珠子,甩手就给了她一巴掌,她一时没站稳,跌倒在了地上,连带着手里捏着的一块桂花糕,也被摔碎在了地上。
那是她从膳房好不容易顺出来,想带回去和阿娘一起吃的。
她一时没了主意,就哭了起来。
但那群浩浩荡荡的人群根本没有理会她,只扔给她一句:“果然是下贱胚子,说两句就哭了。”
那个宫女并没有手下留情,她回去的时候半边脸肿得老高。
是夜下了一场雨,大风刮破了她们住得屋子的窗户,呼啦啦地从外面灌进来,没有人管她们的死活,阿娘抱着她用半边身子替她挡着雨,哄着她,让她别哭。
她那时以为阿娘脸上的是雨水,可到如今才反应过来,雨水明明打在了阿娘的背上,怎么会到她的脸上,所以,遍布阿娘满脸的,只能是绝望的泪水。
从此,她便知道,不要出门,见到那个尊贵的皇后娘娘就要跪下,一言不发。
最终在她六岁那年的时候,阿娘因为一场很普通的风寒缠绵病榻,她还是见不到楚帝,求不来药。
她在阿娘榻前哭得厉害,说自己当时不该央求阿娘带她来金陵的,这样她们还能在澧州好好地生活着,贫寒一点也无所谓,起码不会落到这般境地。
她其实都记不太清自己是怎么从六岁长到十七岁的。
那个被华阳指控,差点就死了的中秋夜;那个差点被冻死在邺州的风雪;那场差点就死无葬身之地的上京除夕宴;还有那场差点就和母亲一样病死在东宫的瘟疫。
一点一点地占据了她的记忆。
直到她再次看清眼前站着的人。
是不是当时她没有去金陵,她就不会嫁到燕国来,秦阙这样的人或许是她这辈子都遇不到的。
令她感到可笑的是,她这半生都在为了活下去挣扎着,到了今天这般田地,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时候,她竟然不知道这样究竟有什么意义。
秦阙的面庞在她眼前一次次模糊,又一次次清晰。
她瑟缩着肩头,想慢慢后退,却被秦阙一把抓住了肩头,让她不得动弹。
盛夏的雨,说来就来,她回过神的时候,才反应过来,原来已经下起了瓢泼大雨,好像这场大雨,从四岁一直下到了二十二岁这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