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再好的头发,到了五十岁之后,都不会像年轻时了。那些蠢蠢欲动的华发,在四十岁时还能勉强压住,一过五十五岁,就如洪水泄田一般爆发出来,半年染一次头发都抵不住的。
现在,当然是更不像了。
为了身体着想,李玉娴已经好久都未曾染发,而为了好打理,一直都保持在到肩膀处的长度......灰白、无力、东倒、西歪,像极了冬日里的草地,被霜雪一打,再看不到一点生机。
至于自己,早已无心在意外在好不好看,一头再普通不过的老人短发,只为能够以最快的速度收整好自己,照顾好她......
“还好呢,有药吃,没做化疗......”陆怀摸着李玉娴的头顶,感受着那丛干燥的软发刺弄着自己的手心。
还好呢,至少最开始的那些日子还是挺好的,除了轻微的副作用,过了一段与正常人无异的生活。
“哎,稍微弄弄就好......”李玉娴叹了一息,颔首垂眸,语气好不委屈可怜。
“好好,稍微弄弄......”陆怀叹笑:“弄都弄了,那怎么能稍微弄弄呢,弄完头发我再给你化个妆,保准你美若天仙了。”
李玉娴笑了。
眼角的尾纹好似纤密的草根,渗透在几近干涸的河床之上,脆弱又顽强。
“以前你头发长,头皮又敏感得要命,早上给你梳头的时候你老嫌我弄疼你,还好嘞,你发质好,打结少,不然啊,哪里能留那么长,不过这辈子的香波肯定是被你浪费了不少的,哈哈哈。”
“哎,这根簪子还是我做的吧......弄半个月就弄出这么个玩意儿来......还好就是平时在家里戴着玩,要是戴出去啊,还不如戳根筷子.......”
“来,我摸摸你的手,嗯,还好,不冷,我倒是有些热了,我先脱件衣服吧。”
“噢哟,忘了这个戴哪里的了,当时我们有弄这么复杂吗?怎么记得没这么难啊......果然年纪大了做什么都不行了,脑子慢,手也笨......”
“......”
与她说话间,陆怀也不自觉放松下来了。
暂时不去想生死,不去想别离。
只是单纯的,想要将这个从少美到老的人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好看吗?”陆怀扶着李玉娴的下巴,面对着梳妆镜。
镜中人抬手抚了抚自己的脸颊,展颜一笑,随后缓缓起身,挽住陆怀,将她推坐下来:“你也来。”
“啊?我还要啊?”陆怀失笑。
她都多久没有化妆了啊。
“你要帮我吗?”又变成了苦笑。
镜中的自己,同样很苍老,操劳与苦愁,同样会短短时间内将人变得‘面目全非’,相比李玉娴,除了没有重疾在身之外,她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李玉娴:“我帮你。”
比自己更颤抖、更没有章法的手。
曾经那个爱美的人儿,拥有巧手巧思,好看的眉笔唇笔在她手里一勾一划就能将人的神韵全都调动起来。清新淡雅,百看无厌。
可她,现在已然忘了太多。
更像是孩童作些戏弄,明明做得认真,却处处失控。
“好看吗?”她也这么问。
“好看,真好看。”陆怀稍稍抹去溢出唇角的口红,笑说。
李玉娴很开心。
陆怀也很开心。
但。
开心的时光总是短浅的。
只过一瞬,好似就化为水中之月,经不住一点搅弄。
半夜,李玉娴的气息就弱了,一身红妆,歪在自己身上。
陆怀一直陪她说话,说话,说话,可她搭话的次数越来越少,就是胡言乱语,都少了。
或许,已经是时候了吧。
陆怀咬着唇,摸摸她的头,吻吻她的唇,轻轻地问:疼不疼?难不难受?
李玉娴摇头。
确实,她神色平静,并无太多痛苦的模样。
陆怀听说过,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当人真正要离开的时候,反而就不会那么痛了,大脑一点点关闭身体的机能与感知,像是每日入夜后熄灯一般,从浴室关到客厅,从客厅关到卧室,从照明灯关到小夜灯......直至身体的残影完全消散在黑夜中,听得见却看不见,最后连听,都听不见了。
乖乖......
她叫她的名字。
却再说不上其他话了。
乖乖......
她好似还带着无比的眷恋,还流连着,叹息着,迟迟不肯离开。
陆怀咽着泪,紧紧地抱着她,一遍一遍地应她,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但她心里是有话的。
她想说,不要离开她。
“去吧,去吧......”最后,她还是不得不说。
“那边应该没有这么苦了......”
不管多么不舍。
还是让她走吧。
不要再拉着她、耗着她了:“我在这边,会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