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久,婢女们就将菜带过来了。她们熟练地一队列好,一个接一个地将菜布好,然后低头退下。
裴长虹先给自己斟了一碗酒,一饮而尽,发出一声满意的喟叹:“还是得有酒啊。”他这才看了一眼菜肴,转而对二人说,“两位尝尝我家厨子的手艺吧,可是全按着你们两要求的啊。”
钟幸莞尔一笑:“那我两定然不能辜负将军的美意了,在下先敬将军一杯。”说完,钟幸给自己的酒杯满上,一饮而尽。
“好!”裴长虹点头称赞,喝完钟幸的敬酒后又给自己满上,看向谢微白,“钟大人都干了,谢家二你不能不喝一杯吧!”
谢微白半举酒杯,酒杯矮了裴长虹半截与他碰杯:“哪里,干。”他仰头饮完杯中酒水,喉结随之鼓动。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几人的话匣子打开,越来越熟稔。裴长虹看着钟幸不住叹息:“你怎么就在付无疾手下做事呢?”为了发泄心中不满,裴长虹又闷下一口酒。
钟幸原本夹了一筷子白汤清笋,细细咀嚼着。听着裴长虹的话将嘴里的食物咽下去,故意道:“裴将军这话可就说笑了,付大人可是在下伯乐,若无付大人想必单以在下自己短短七八年哪里能够坐到现在的位置?如若没有现在的地位和眼界,哪里有资格和将军见上呢?”
“这倒也是。”裴长虹觉得钟幸的话很有几分道理,不过想到钟幸在刚才谈话中说出的东西,还是忍不住挖人,“按着钟大人的话来看,前程都是自己挣来的。那么钟大人有没有想法另择他人?付无疾跟着的那位……”
裴长虹顿了顿,接着若无其事道:“钟大人也知道贺家的事,那么高堂之上哪里会有青天白日?”不过是同流合污。不对,裴长虹纠正自己的想法,平治帝该是主谋才对。
钟幸在桌下按了按谢微白的手安慰他,然后笑着接:“如今四境乱象肆起,谁也说不准。”
裴长虹听到谢微白的话,沉默了会儿,闷头吃了口酒才继续说:“……不该如此。谁的业报就该落到谁自己身上去,哪里有叫天下百姓替他受业报的。”
钟幸没接话,裴长虹知道他的意思,但在心里还是有些疙瘩。他掀起眼转而看向谢微白:“谢二,你觉着如何?”
谢微白停下给碗中鱼肉挑刺的动作,将挑干净刺的鱼肉放到一旁的小碟上后,筷著摆在碗旁后说:“将军希望我如何觉得?”
裴长虹笑道:“怎么又问回我了,谢二,该是我问你啊。”
谢微白:“我与将军想法自然一样。”
裴长虹眼中笑意不减,他放下手里的酒杯,叹气摇头:“可要是走上这一条路,我就要重新去燕州了。”他的声音里满是遗憾,眼中是渴望也是害怕,“我已经二十一年没有见过燕州了。”
是期待,也是害怕。他知道那片土地上有自己要守护的百姓,那片土地上布满鲜血,自己痛苦的回忆。他也知道那片土地也在努力活着,可是……可是他在十六岁的时候第一次站在那片土地上,他对它的记忆只有鲜血、痛苦,还有无止境的悲伤。二十一年很久吗?很短吗?他重新站在那片土地上会看见什么?
新生亦或是不变的寂凉。
气氛一时有些凝固,这时钟幸忽而开口:“所以,裴将军不想去看看吗?二十一年后的燕州城,或许会与你记忆中大不一样。”他打破了凝固,“也许你能看见战争开始之前,你曾经未能看见的景象。”
比如喧嚣热闹的酒家、追逐玩闹的稚子、亲如一家的军民还有……钟幸看了眼桌子和和美美、团团圆圆的一家人。钟幸垂下眼睫,纤长微卷的睫毛遮住了他温雅的眼,展露出一副温顺的模样。
裴长虹知道他该去燕州,他该去直面自己的内心深处最害怕的东西。说来可笑,所谓大殷战神,十六岁能面对突厥人的刀的时候一点都不害怕,能够握紧自己手中的刀剑,毫不动摇地砍向敌人。能只身在宫门长跪不起求一道圣旨,无惧天威,想来触怒天子不过一死。
可是在他站在燕州的土地的时候,看到那弥漫着死亡气息的空城的时候,在知道就在自己带领先骑军来到燕州的前三日,三十六个时辰前,燕州城破,燕州军民未有一人降于突厥人,全部人的生命都留在了这座他们生长的城池之后。每至午夜梦回,他的眼前都闪烁着百姓一个个在他眼前死去的影像。他们没有狰狞的嘴脸,只有释然和无谓的笑。
还有他找不回尸首的亲人,父亲、阿娘、姐姐还有姐夫他们在梦中浑身鲜血,他看不清他们的脸,但能听见他们笑,还有自己很久以前听到过的,但在那一刻清晰无比的声音:“好小子,守住了国门!不愧是我裴家的孩子!”然后他们对他挥手,转身消失在无尽的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