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执事搓了搓手指,意思是想要看好脸色,就得塞些好处。
陈脊撑着跪麻的双腿,颤颤巍巍站起,躬身举手,双手合拢,谢道:“劳您费心。”
李执事见状,满脸堆着笑容,伸手去扶陈脊,同时在他手中探取利钱,却发现仍是空无一物,顿时变了脸色,甩手道:“我是平头百姓,可受不得您的礼。”
李执事说话敢如此放肆,全因陈脊是出了名的老实憨货。
他身为知县,却毫无威严可言。尽管温和无害,但大家对他的评价却是褒贬不一。
有人嘲笑他,书读了许多,人情世故、官场道理却全然不懂。闷葫芦一般的人,在上级那能得什么好脸?连带着整个县也没好处。前任知县在时,绍兴府里有好事都会让山阴先得。现在,好处全无不说,反倒强压了许多赋税。旁的不说,单是盐祸横行这条,陈脊便万死难赎其罪。
当然,也有人怜悯他,说他命数不好,五服无人,连唯一的老父也因疫病离世。堂堂知县死了父亲,竟无一人前来吊唁,丧仪也一律从简。
对于这些调戏、侮辱、非议,他却从不生气,只是默默笑眯眯地听着,让人看了就不由地生出几分轻视。
想到此,李执事更是将厌恶尽数摆在脸上,催促道:“赶紧出发!”
陈脊却似未曾听见,扭头看向灵位,像做了很大决心,伸手将随葬中的一支狼毫笔收起,不顾执事的阻拦,转身向房中走去。
山阴遭此盐祸,身为知县必须有所担当。
日前,绍兴府衙曾送来急递,省里已挪出一千二百石盐,不久即可抵达山阴。上级的意思不言而喻,剩下的能否度过难关只能靠陈脊自己。
当时恰逢父亲病重,陈脊心烦意乱,迟迟不敢回信。眼下他握着笔,高下在心,于案前挥洒疾书保奏,自请暂缓丁忧,一月内若无法解决盐祸,甘受任何惩戒。
书毕,瞬间宽愉了许多。
他从橱中捧出一个盒子,将笔仔细放好。这笔不名贵,却是父亲平日最常用的,笔杆上还有亲手所刻“无愧于心”四字。陈脊将盒子细心封好,都说睹物思人,这笔他即便视若珍宝,此生却不敢再多看一眼。
正在伤心时,执事的催促声再次传来,他忙用衣袖揩了眼角,摇晃着快步走了出去。
陈脊日常居住在官廨,父亲喜静,便另租了座小宅。这宅院背靠横穿全城的沙浦河,西边还有草堂戏班。本是极好的养老之所,如今却成了停灵的地方。
送葬的队伍只有陈脊和李执事两人,他们扶棺而出,从北街沿着沙浦河走着,路上听闻南街正处混乱,陈脊一时心焦气躁,左右踌躇。
李执事看出了陈脊的异样,说道:“一时半会闹不起来呢,赶紧先把这丧事料理了要紧。”离入葬还有两个时辰,李执事的语气却很是着急。
陈脊仍不放心,多行了几步见到巡街的差役便吩咐道:“去官署找孙县丞,让他检点好差役随时等我消息。”
接着他们特地绕过拥挤的南街,沿着马石河向西走了一段,才转向南。经过福祥寿衣铺时,他还特地多制备了一套孝衣。父亲生时曾念叨着想要件棉布长袍,可惜自己从未上心,现在只能尽些迟到的孝意。
走不了几步,斜对面过来一个担着挑子的商贩,是串街卖糕饼的刘大,敲一面半月形的锣,叫卖着,“鸡春饼、酥蜜饼,细腻甜糯的糕饼来尝尝!”
陈脊见着,迎着走过去,“我买。”
李执事想要拉住他,却晚了。
刘大笑眯眯放下挑子,将后框的盖布掀开,里面装着各色糕点,黄饼、鸡春饼、酥蜜饼、膏环、红枣糕、糖不甩、龙须糕……
陈脊记得父亲病时,睁眼嘟囔着想吃刘家的糕饼,自己却不曾细问究竟是要哪种。他想每样都要些,可惜囊中羞涩,最后也只得胡乱点了几样,为掩饰尴尬又随口问道,“刘哥生意可好?”
“这一早上就卖了这一单。”他将银钱装好后,又扎得紧紧系回腰间,接着道:“南街人倒是多,不敢去。”
“我看你身体还挺健朗,也不必去挤。”
陈脊边说边上下打量刘大,心里暗想,沿路的百姓因无盐可食大多精神不济,低头耷脑,刘大倒是特别,虽跛腿,却是少有的精神。
刘大笑得有些尴尬,露出满嘴牙花,“大人说笑了,我也只是挣命罢了,”说着他抬眼看到陈脊身后的执事,道:“您这些日子发财,我孤老一个,时辰到了还劳您收尸,家里头的东西随便拿,莫让野狗将我叼去便好。”
执事却像没听见似的,没有回应,倒是陈脊的脸瞬间冷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