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青云错愕,随即笑起来。
牢房能遮风挡雨,每日有糙米饭吃,死了还管收殓,对这老妇人来说,不算是坏事。
果然,江婆子抬眼看她,问:“牢里的饭要钱吗?”
“不要,去不去?”
“去。”
“那你好好回答我大哥。”
江婆子将最后那角馒头送到嘴里,两手同时摩挲着手里的饼,垂着头说:“我不如她,价钱低,有人愿意赎我。她要用我替他养儿子,就仗着身份把这事搅黄了。等那肚子快要瞒不住了,外头那男人就想法子把我们弄到了婉华楼,她做鸨子,我还做那事。”
“等下,江瘸子不是你儿子?”
“谁?”
“你卖给方画的儿子叫什么?”
“我吃过那虎狼药,生不了,那本来就是她的。”
周青云连咳了两声,不愿意污了殷若耳朵,想把她支开。殷若却急着问:“对面那些子孙,也不是你的?”
江婆子苦叹道:“我以为是,含辛茹苦养大,可人家不认。”
殷若气呼呼地踢了一脚,一块不大的石头飞向了池塘,咚一声,没入了水中。
周青云哄一句:“小妹,你去那边看看竹林里有没有笋,有就找东家买一些,回头我们烧肉吃。”
“好!”
“再找一下里正,有事要交代。”
“知道了。”
她一走开,周青云抓紧问:“她不喜欢这个儿子,所以丢给你?”
“这是下人的种,她不愿意要,怕给她的好儿子脸上抹黑。”
“她在这之前,确实生过一个娃,对吧?”
“应该有的,只是从来没见过。有一回我替她倒尿壶,听她说了句梦话,喊的是‘我的岁儿,娘想着你’。”
江瘸子名梆,就在身边,绝不是这个岁儿。
“你见没见过她没画脸之前的模样?”
江婆子点头又摇头,眯着眼说:“那些疤是真的,烫出来的疤,只能先用膏子填平,再上厚脂粉遮盖。我听她那男人说过‘你又回不去了,何苦招惹她,不如安心跟我过’。这男人虽有些本事,但生得丑,腰背从来没挺直过,奴才种子一个,她怎么能甘心跟他过?”
周青云听懂了她的意思:那些疤,怕是得罪了人,被加害来的。
“鹅子脸,偏圆的眼,她会涂涂改改,让它变样子。鼻子半边好半边坏,想来先前不会差。嘴角天生是翘的,像是要笑,后来不是凶就是苦,就不那样了。”
周青云摸出一张纸,展开,挡了下半部分再让她看。
江婆子细看了一会,说:“眼睛像是这样的,鼻子眉毛不是。几十年了,我恨着她,从来不愿意回头去想,忘得差不多了。”
她将饼子塞进稻草下的衣襟里,望着塘面,摸了摸脸上的疤,又说:“她也恨着我,她说我生得这样寻常,又无才情,怎么总有男人愿意倾尽所有来待我?呵,世间哪有那样的好事。”
周青云劝道:“此生已不可追,你以诚心待人,积攒了福德,来世必有好报。劳你起身,跟我走一趟。”
他伸手,老人家立即避了,这让他心酸——她为了这汤油头,下那么大的决心才出来,可惜那人贪的是色不是德。他大失所望,不仅慢待她,兴许还拿过往心酸来羞辱她,致使养子女跟着轻视她。
一则马载不下第三个,二则老人家这把骨头经不起。
周青云拿出符牌,向里正亮明身份,义正严词细数了江婆子一堆罪名,再问里正是等着衙门来拿人,还是这里往那边送。
一个叫窝藏,一个是揭发,里正当机立断选了后者。
“此人干系重大,牵扯许多,还要留着细问。要是出了什么岔子,必定是同犯杀人灭口,意图掩盖。到时,本官只找你要人。”
“是是是,小的亲自押送。”
马背上坐两人,后边还驮着两只装笋和萝卜的小麻袋,走得更慢了。
趁这会僻静,周青云抓紧说:“方才这婆婆说方老娘早年生过一个孩子,照我先前猜想,是那房盛,可仔细一琢磨,别的都说得通,唯有这年纪对不上。”
“大哥是说,人真是方老娘杀的,她是为了保住亲生儿子在房家的地位?”
“我们不知道他家里那些阴私,但房盛亲口承认人是他杀的。你说房家千给他下毒,恐怕是真的。她每月固定的日子去房家,应当是约定的探望。她要强迫梅娘,而不是一手包揽,怕是不想将来坏了儿子的名声。”
“房盛连路都走不了,也就杀不了人,必定有人帮他动手。房家千常去婉华楼办事,因此方老娘有机会下手。她年纪大了,打不过他,但可以在茶酒里下药迷晕他,再勒死,只是胖子太重,她搬不动,所以尸首留在楼里。可是楼里还有那么多人,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