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捆在板凳上趴着,倒是第一个看见任平生的人。血色模糊的视野里,任平生沉默不语,提着他常带在身上的那把弯刀,直直向前,一刀砍倒了叉着腰的女人,又一刀劈中了行刑那个男人的脑门。
“花……生米。”萍萍轻轻喊。
任平生没有回答。院子里的动静不对,几个在屋里休息的男人也冲了出来。不知是护院还是东家,任平生全没动用术法,只凭着本能与他们厮杀成一团。
莫望其实早跟着进来了,她很想喝止任平生,想叫他不要杀凡人,不能破坏规则。
可她也看见了这个地方,听见了方才那一男一女说的话。她扯下身上的外衫,轻轻盖在萍萍身上,觉察到她的呼吸虽然微弱,但总算性命无碍。
任平生已杀红了眼,院子里一地血肉尸体。莫望攥紧拳头,终于还是大喝一声:“住手!”
任平生根本听不见,莫望沉气抬掌,暑热天里忽起一阵惊风,所有人顿时如同被捆住了一般,再也动弹不得。
“莫望,你放开我。”任平生咬牙切齿。
“任平生!你杀了这些人,又有什么用?”莫望指着那仍然跪在地上,早就被吓呆了的幼傻残疾,“杀了人,他们就能好好活了?”
“活?”任平生冷笑道,“活着做什么?这样的命,为什么还要活着?什么人世轮回,都是狗屁!”
“你问过他们吗?你怎么就知道他们不想活着!”莫望眼眶里又热又湿,不知是怒是悲。
“想活着是因为不知道!”任平生脖子上泵出青筋来,“没人告诉过他们,下辈子不会好,做好人没有好报,不反抗也不能积福!下辈子根本就不会变好,轮回究竟是为了什么!”
“平生,”莫望抱起萍萍,一双眼睛里终是盛满了无边的哀戚,“不是这样的,很多人想活着,是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有下辈子。”
“他们只能肯定有这辈子,只是不想放弃这不能重来的一辈子。平生,轮回很苦,真的很苦,但它不是为了折磨去轮回的凡人。”
她望着任平生,萍萍趴在她肩头奄奄一息。
“它并不干预人间的法则,只是给每个魂灵都不断提供修正的机会,尽管这点机会太难把握,微乎其微,可奈何桥头那么多人,还是满怀希望在等着。”
“平生,错的不是轮回,是人间。你不喜欢这人间,可他们有自己选择的权利,他们还想做人,还想留在人间。”
莫望同样不喜欢这个人间,可她早在那漫长的五十年里渐渐明白了,人间有时候好,有时候不好,但无论它好与不好,总有魂灵留恋难舍。
轮回只是通道罢了,让所有魂灵都有重来的机会,尽管重来的时候它们早已忘却前尘。也让这个世界无论发生了什么,始终还会有炊烟升起,春花再放。
第45章 莫听雨
任平生沸腾的头脑总算是冷静下些许。回想做鬼这些日子,竟一时不知道自己是从何时起满腹怒火与怨愤的。
他原本是最片叶不沾身的小乞丐,街溜子,任他什么闲事,一概不想管,也管不了。可也许是因为有了容身之处,有了一点本事倚仗,也许是他自以为已然了结的、自己一力承担着的父母往事一桩桩揭开,全与他自以为的不同。
叫人没法不厌恶那个看不见的命数,扭不转的轮回,既厌恶,又恐惧。
任平生抓着萍萍,就像抓着一罐麻沸散,只要抓得够紧够牢,他就能麻痹自己,就能不断想象自己可以超脱于命数与轮回之外。
莫望不是个好师父,说话凶巴巴,教人骂骂咧咧,耐心匮乏,温柔欠奉。如果徒儿喋喋不休追问,她虽不耐烦,也总会回答,可大部分的时候,任平生不善于撒娇黏着,什么都要问个清楚,她也只是把任平生掬在身边,叫他自己看,自己学。
可惜任平生始终没有习惯分享和倾诉,没有习惯他早已不是孤身一人,他其实有了一个亦亲亦友,日夜常伴的师父。
就在那一点又一点,分不清是害怕还是不想拖累的隐瞒中,他自己构建的仇恨不满,已与莫望所想的大相径庭了。
短命门,今日短命的终于不再是那些苦命人,而是苦命人的主子们。一地的血,尸体横七竖八,这么多条尘世性命,一屋子被扭歪了命数的凡人,要如何瞒过地府?如何瞒得过!
莫望几乎又要落泪。她怀中的萍萍还在微弱地呢喃着,花生米。
她拍了拍萍萍的脊背,小心避开肩背上纵横交错的伤口,把萍萍塞进了任平生怀里。说话的力气那样轻微:“她要看大夫,你先带她回猪市坝去。”
任平生人还在发木,下意识地接过了孩子,茫然往外走,一身血衣,莫望想叫他遮掩一下,一转念却说起了另一件事:“平生,你的封印做得不好。今日我好好教你,你看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