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门巷里不只莫望,就连王大铲那样沉默寡言的闷脑壳,闲时也会进去听墙角看戏。什么周掌柜跟李县丞的外甥抢同一个姑娘打架;锦缎庄的李夫人带着娘家兄弟来砸场子捉奸;罗县令包下春深处招待一位金陵来的大人物结果大人物根本不肯屈尊出现,落了他好大一个面子;还有花月夜竞拍那日,夺了魁首的王老爷刚要掏银票就被衙门的人带走了,万妈妈哭丧着脸把小娘子送进了第二名的张公子房里——比起王老爷的开价少了三分之一。
最叫任平生惊奇的,是莫望竟然跟春深处的花魁娘子秦楼月认识,只要她房里没客人,莫望就会带着任平生去那喝茶吃点心。顾相城谁都听过秦楼月美艳无双之名,乍一得见,任平生初时倒有些失望,她虽的确貌美,可怎么看也离“艳绝双江”的美名差了些许。
没想到有一回撞见她待客,前一刻还在跟莫望嘻嘻哈哈地说话,下一刻见那位熟客老爷不请自来,立马袖子一抖滑出半个肩膀,嘴角轻轻弯起,连眼尾也跟着斜起来,腰杆扭得分外婀娜,歪歪俯身一礼,不过眨眼的功夫,就一边把莫望和任平生送出去,一边将已然五迷三道的熟客迎进了门。
任平生站在她房门口张大嘴半天合不上,莫望笑了半天,嫌弃他没见过世面。据莫望吹嘘,她刚认识秦楼月的时候,小姑娘身子还没长开,迎客规矩也学不会,成天被关在后院哭哭啼啼,这些年岁数长了人也精明了,就看着她这么一步一扭的,拿下了半座城的老爷公子哥。
她的确精明,任平生回想她跟莫望聊天,言谈中其实并不知道莫望的身份,却既不问她从哪里来,也不问她到何处去。换做是任平生,不说别的,光凭认识这么些年为何莫望的容貌毫无变化,怕是都得问个不休。大概也正是因为秦楼月的不言不问,这段人鬼情谊才得以顺利存续至今。
一日,在巷子口摆摊卖面的黄寡妇忽来寻莫望,说有活人给她送东西。是个十分不起眼的破包袱,莫望一看就说是秦楼月送的。原来她虽不能告诉秦楼月自己住在哪里,却说过若是有事要寻,便在春深处后门旁边的第七块砖墙下放消息,那里其实就是棺门巷的入口,活人看不见也进不去,巷子里的老鬼们却可一眼望见外边的动静。
到棺门巷这些年,莫望只给秦楼月一个人留过这个方法,这也是她头一回用上。破包袱里只有一封信,约摸是怕放在路边被人拆开看了才包起来的,信中短短一句话,约莫望拂晓时分到春深处一见。
花魁约鬼,这样的热闹不管是人是鬼都见得少,任平生死皮赖脸地要跟着,莫望只好带着个拖油瓶一路同去。拂晓时分的春深处仍然灯火通明,只不过该醉的已然大醉,该睡的已在梦中,就连忙着数钱的万妈妈也拨累了算盘,更衣卸妆躺下了。师徒二人大摇大摆地从后院穿过,经过任平生当初偷东西吃的厨房,经过几个打着呵欠收拾宴厅的下人,便顺顺当当进了前院主楼。
秦楼月给莫望留了门,她今日托病没有接客,亏得她这颗摇钱树树大根深,才没让万妈妈多说什么。见进门的除了莫望还有她新收的那个男徒弟,秦楼月只微微顿了一瞬,便关上门直直开口道:“莫姐姐,我有孕了,你可能帮我离开春深处?”
第11章 秦楼月
自古风尘多情痴,这话任平生一向是不怎么信的。
他虽然没怎么混过烟花柳巷,但同为穷苦人,谁不知道那里的姑娘都是怎么来的?别人看穿得花团锦簇,进出有婢仆环伺,可挣的钱留不下,受的欺辱病痛也远不是外人可以想见。是以明明是吃得饱穿得暖的“好日子”,能真把女人卖进去的穷人家,那也算是心肠够狠了——比如任平生的爹。
那里头的姑娘,要么被爹娘发卖早对人情没了感觉,要么是逃无可逃的罪奴,不论哪一种处境,都很难想象她们还会有什么“痴情”的功夫,在寻花问柳的恩客里做什么心心相印的白日梦。真有那些“情痴”的,最多也不过是想法子出了这地界罢了,但就连这样的法子也少有成功的,毕竟,人都有钱上青楼鬼混了,谁家还能少了妾不成。
秦楼月更不消说了,人前人后两副面孔换得十分纯熟,怎么看也不像是会在这种地方留情的蠢丫头。可如今檀口一张,说的竟是那话本子里痴情风尘的词句,任平生吃惊不小,莫望更是从椅子上跳起来,一双长眼都瞪圆了:“秦楼月!你疯了?”
秦楼月摇摇头,按着莫望重新坐下,那张随时可生出万般妩媚的脸上,此时半点柔情也无,只仿佛有两簇火光燃在眼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