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平生嘴角一抽。
莫望皱着眉头睁开眼睛,不耐烦地把涂有地的手掌拍开,有气无力骂道:“你这哭丧的,来晚了几十年了。”
涂有地急得差点当场长出一条新腿,手脚并用地爬上床把莫望扶起来,嘴里叽里咕噜念叨着什么“怎么搞的”“不省心”之类的。任平生盯着莫望从头到脚打量一番,除了脸色白一点,真是半点挨了打的痕迹都看不出来。
顶着涂有地责备的目光听了半天,他才明白原来他们身上都有个叫“鬼胎”的东西,大概跟活人的魂魄差不多,任平生修为尚浅看不出来,棺门巷里的老鬼们却是一眼就瞧出,莫望身上的鬼胎被打得只剩半条命了,再挨两下说不准就是个魂飞魄散。而能把她一个五十几年的老提魂使伤成这样的,必不可能是罗家那个新丧的老妖婆,只能是地府的刑罚了。
涂有地话里话外那个意思,这似乎不是莫望头一回受这么重的刑罚。只不过无论他如何焦急抱怨,莫望始终不肯说为什么差事办完了竟还会挨打。任平生奉命去王大铲店里给他那便宜师父端些“补胎”的东西,心里竟生出个好笑的念头:“她莫不是为了我挨了打,还特意不肯告诉我吧?”
想完自己先生出一阵恶寒,任平生甩甩头,端着一大盆油亮油亮的、血赤糊啦的不知道什么东西往槐树院回去了。
第10章 春深处
风长日短,打从任平生在顾相城外被莫望捞回棺门巷做鬼算起,转眼两人已经师不师徒不徒地混了月余,天气越发寒凉。
说来顾相城活该做了那么多年的蛮野荒地、流放之所,此处山高水深,夏热冬寒,每年也只有短暂的春秋两季还算好活,夏天热死的、冬天冻死的皆不可数,如不是这些年建了码头通了水路,这城里的人怕是世世代代都不会有什么盼头。也因此,莫望伤才养好没多久,眼看着入冬就又要忙起来。
对此任平生倒是喜闻乐见,莫望也不知哪里对了阴间的胃口,整条棺门巷里的鬼个个视她如珠如宝,就连刚来那天凶巴巴的铁匠和随地泼面汤的黄寡妇,都一天三趟地上门嘘寒问暖。仗着一身的伤和一巷子撑腰的鬼,莫望没少折腾任平生,一会儿肩膀好疼要捶捶,一会儿嘴里没味只有吃码头上张家的鸳鸯面才能好,连她躺在老槐树下打个盹,都嫌风吹枯叶太吵,逼着任平生爬上树把枯了的叶子一片片摘掉。
不是没有反抗过,可一来,不管任平生走多远,只要莫望勾勾手他就得完全不受控地、麻溜地滚回来;二来,但凡任平生有一句半句的不满,莫望就一副起不来床的虚弱样,搞得上门探病的老鬼对任平生横眉怒目,就差把“欺师灭祖”四个字贴他脑门上了,也不知就她那孔武有力的身板,是怎么扮出来的病弱无力。
于是当那些象征着差事的光重新开始飞进槐树院的时候,任平生比刚从黄寡妇院里出来的老铁还要高兴几分,格外勤快地催着莫望赶紧出门干活。孰料莫望出门倒是出门了,却挂着一脸慈爱的笑容,毫不客气地捎上了小徒弟。
几趟差事办下来,任平生也算是渐渐上了手,有两回莫望甚至把弯刀一甩,抱着胳膊站旁边让他自己动手。老铁给她新做的弯刀还是不顺手,莫望砍起来特别费劲,任平生用着倒没那么艰难。不过大部分时候还是任平生打下手递东西,练得多了,如今他可以手腕一翻就将斩断的尘缘线挽成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许是见他还算能干,莫望心情大好,得空时要么带着他满城的宅子里乱窜听人家私隐,要么教他些术法招式,眼下已教完了在活人面前隐身的法诀,虽然任平生那点功夫尚只够维持一炷香。
除了莫望的脾气实在气人,任平生这段日子过得着实比活着的时候快活多了,不用偷不用抢,没人打没人骂,有饭吃有房住,地府甚至给这些在阳间奔走的鬼差按时发放月银,任平生做梦都没想到这辈子还会有积蓄——不过也已不能算这辈子了。唯一的遗憾就是他如今虽然吃穿不愁,可凡胎肉体毕竟已死,不会腐坏却也不能再生长,好不容易不饿肚子了,却是吃得再多,也没办法像当年他娘期待的那样,“长高长胖”了。
同样的,如今他可以揣着地府发的银子,穿着齐齐整整的衣裳,大摇大摆地从隔壁春深处门口过了,可他还是没从正门进去过——净跟着莫望从后门溜进去听热闹了。别看春深处只是座下半城的青楼,却是上至上半城的权贵,下至码头上的挑夫,都攒着劲想要进去花钱的头号温柔乡极乐地,那里头的好热闹可真是彻夜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