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平本来也在搅杯底的糖浆,手僵在半空中。
佳佳抬起头看他:“我们都长大了,你现在有得选了。我们明明都是有自由灵魂的人,你可以选择成为你自己,为什么要生活在他的阴影下呢?”
陆平耳朵发烫,干笑一声,低头继续搅动。褐色糖浆旋转起来,向上反扑,一下子染黄了整杯水。
半晌,佳佳说:“你知道吗?闻易可能要出国读书。”
陆平愣住了:“出国学医吗?”
“不是,听丁阿姨说他想换个专业。我觉得这样挺好,他可以换个环境重新开始,和过去告别。”
蓝茉莉的餐桌布置得很细致,桌子中央有小束鲜花,今天是绿色草叶搭水仙,白蕾丝桌布平整细腻,像一桌子的雪原。窗边风铃叮当,陆平垂着眼皮看桌上浓缩的风景,心思飞到了别处。他也想去看新世界,给自己换一层外皮。
佳佳问:“你和你爸爸最近关系怎么样?”
陆平回过神来:“比之前好一点吧。可能是因为他老了,我觉得他终于开始把我当他儿子看了。”
买单时,佳佳照他们的习惯分帐单,但陆平抢过账单把钱全付了。他最近的零花钱也上涨了,爸爸给的。
“佳佳。”陆平站在屋檐下,“我一直在等你。我们之间……还有可能吗?”
佳佳的脚步已经先迈出去了:“上次楚梦说看到你和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在逛街,我妈也看到了,你说巧不巧?”
陆平身子震了一震,知道她说的是江望第。
“噢,那是我表妹,从县城来玩,我带她去转转。”他说。
室外阳光明媚,佳佳白净的脸肆无忌惮地晒在光里,她回头笑着看他:“回答你刚才的问题:也许吧。像他们说的那样,如果我们四十岁都没有结婚,那我们就一起生活。”
天气真好。陆平忽然就有梦做了。
后来去爸爸家吃饭的时候,想出国的念头在狭窄的脑海里长成了参天大树。餐厅很大,红木餐椅硕大沉重像围攻的武士,陆平和任院长两个人隔着一个位置坐。饭快吃饭时,陆平低着头说:“爸,我想出国读研。”
“国内没有学上吗?”
陆平捏紧筷子:“国外的教育不是更好吗。”
“你这是人云亦云,一时兴起。跟你妈一样心比天高,看不清形式。”
陆平不想提妈妈:“闻易他家条件就没有我们家好,为什么他能出国?”
“人家闻易雅思考多少分?”任院长放下筷子,“你呢?上个大学都勉强。你还记得你小时候说想当医生吧?结果呢?丢人现眼。”
陆平脸色涨得通红:“我为什么要和闻易比?英语不好出国的人多了!”
任院长说:“这些年没送你上学吗?你的生活条件比丁闻易家好多了吧?为什么比不上闻易你心里没数?人家努力学习的时候你在干什么?我每次去那里,你都守着电脑打游戏——”
陆平低下头,眼泪用力砸在桌面上。
任院长语气冷冷的:“你是不是听说我要供闻易出国读书,所以才在这里闹的?”
“我没有闹。”陆平怔了一下,抬起头看他,“你要送闻易出国读书?”
任院长是在同事面前提出要资助闻易出国留学,但被丁识拒绝了,因为他们家还负担得起。其实任院长猜到大概是这个结果,所以他向外宣布的时候也格外慷慨。只是确实对不起儿子,他说:“我的遗产将来都是你的,你用不着在这里吃醋。留学这件事回头再说吧。”
陆平突然朝他大吼:“少在这里装大方!人家的爸爸怎么对他儿子,你又是怎么对待我的?我在人前连句爸爸都不敢喊,这些年你欠我的多了,你这辈子都还不清!”
他说完摔碎饭碗,推不动饭桌,于是推翻饭桌上的所有食物,在父亲的注视下离开了那里。
和陆平一样,端午和她家人的关系也急转直下。
她哭着给他发消息:“我爸又打我了,我恨死他了。”
陆平很了解她的家庭。在她的描述里,他看见一个令人窒息的腐朽的父亲,一个没有话语权的压抑的母亲,一个脑子转不过弯的妹妹。陆平想象他们生活在一个逼仄不见光的旧屋里,所有人都像阴暗处的老鼠,包括江望第。
只是江望第还有机会逃。
他们的唯一共同点是他和她一样万念俱灰,像斜阳下的影子想逃脱孱弱的病体。
尼采:你离开那里吧,来槐北和我生活。
端午:不读书吗?
尼采:不上学也可以高考的,你可以自学,再参加考试。
端午:那我住哪里?住你家吗?
尼采:对,和我一起生活,我们就是对方的亲人,我会照顾好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