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琪芬很快明白了,钟雁和傅星都是极其自我中心的人。这不一定代表物质上的自私,而主要是时刻寻求感受和情绪上的惬意,哪怕这和旁人的选择会有冲突。
她真正的疑问是:
他们为什么会选择我?
因为她真的不觉得自己在这一点上和他们类似。如果她也勇于忽略他人的感受,那么她就不可能在经历一次惨痛的精神打击后,任由上百人把她当成一尊观音像来观瞻。
从滑冰场回家后,她问母亲,是不是有一个叫傅星的,傅玉栋家里人,和他妈一起来送过东西。覃婉妹说,是来过,那孩子他爸爱赌,如果不是有傅玉栋这靠山,家里早就被搬空了,这个儿子天天待家里不干正事,在墙上写,写什么,写诗?他妈想来求个福气,让儿子不要走她男人的老路。
睡前,朱琪芬躺在床上,翻看那本手抄诗集。每个字都工工整整,她想这一定花了傅星不少时间。翻了十来页之后,她看着字,脑袋里却是傅星和钟雁在一起时的模样。隔天她回家后,看一眼倒盖在书桌上的诗集,想了想,捧在手里,坐床边看。这一次看进去了,短短的二十余首诗,看了两遍。
周末,她又和两人见面了,围成一个小圆圈,坐在河畔。傅星为她们读诗,包括他抄写的,以及朱琪芬没读过的。然后他邀请朱琪芬也读,鼓励她说出对这些词句的想法。朱琪芬仓皇地组织语言,努力在不合常规的句子里找出诵读的节奏,用尴尬的笑容消解连自己也觉得有些稚气的观点。她感觉自己像一只暴雨后初次飞上枝头的灰喜鹊,惶恐地左顾右盼,但每一枚羽毛都在阳光下舒展开来,身体正在变轻,正在变轻,而在他们脚边,野草恭敬而顺从地倒伏着,微风在阳光的碎末中嬉耍,掠过去又折返。
数日后的一天,朱琪芬和母亲一同等父亲回家吃饭,等到八点半没动静,于是就先吃了,然后回屋温习功课。快入睡时,她听到大门被猛然推开的声音,然后是妈妈在说话,你才回来,吃了吗,你喝了多少?父亲在家里横冲直闯,朱琪芬凭声音就能判断,他撞到了水盆架子,又踢开了夫妻俩卧室的门。母亲说,你别闹了,你在找什么,父亲说,你不要管我,你不要烦我。
朱琪芬有所准备,她赶紧把衣服都穿上了。就在下一秒,朱大化推开了她的门,整个人像裹在劣质白酒蒸发形成的令人作呕的雾气里,冲到女儿面前,把两手放在她肩膀上,眼球中紫红色的血丝仿佛在凸起,跳动。然后他捧住女儿的脸,大拇指掐进皮肤,朝两边拉扯。他一边用力一边说,还有,还看得见,这两洞眼,怎么就扯不掉呢。
朱琪芬意识到,父亲说的是她的酒窝。她痛出眼泪,说,爸,你别啊,痛,但是随着朱大化力气渐增,她的嘴唇也随着变形的脸庞封闭起来,只能发出呜呜声。覃婉妹冲进屋,拉扯丈夫,拍打他的背,说你松手,放开我女儿。朱大化松开手,猛然回过身说,你说谁的女儿,你的女儿,你总算承认了。他又转向朱琪芬,抓住了她的一只手腕使劲拉扯,嚷叫,快去找你爸去,你知不知道是傅玉栋生的你,我们家谁都没有脸上这两洞眼,就你亲爹有,不然他怎么对你这么好,还送你坐飞机,快去你家睡去,宫殿一样的房子,多自在,我这就送你去。
朱琪芬急了,一弹腿,蹬中弓着腰的朱大化的心窝。朱大化倒地,加上刚才一番作弄耗掉了大量精气,醉意反冲上脑,顿时眩晕得不知哪是头哪是脚,哇一下吐了自己满身。朱琪芬羞愤得顾不上了,站起来,一边说着你疯啦,一边朝朱大化的小腿上又踩了两脚。覃婉妹跪在地上,推丈夫的身体,让他侧卧防止窒息,对女儿说,你快去烧点热水。
朱琪芬从朱大化身边绕过去,覃婉妹趁她经过,在她小腿肚上抽了一巴掌,叱责道,你要死,你踢他那么重。
她本来打算遵照母亲说的去烧水,但是这一巴掌,突然点燃了她心中的一团火。她在厨房面前,焦虑地原地转了一圈,然后把脚跟狠狠往地上一踏,冲出了屋门。
从来没有人夸朱琪芬长得像父亲,朱大化也不是第一天怀疑女儿不是自己亲生的,但朱琪芬实在想不出这怀疑有任何站得住脚的来由。长久以来,这疑虑就像八成打进墙里的一枚钉子,稍微有碍观瞻,但除非特意去碰触,它不会对生活有任何影响。但是朱琪芬可以想象,傅玉栋在他们家门口,呼应着民众盛大的热情,握住她的手,这一幕对父亲的心灵造成了震动,天知道他的工友又是如何趁着酒意加油添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