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记(3)

作者:芙青枝 阅读记录 TXT下载

路上常有人说,“小阿姒,你和你爸长得真像。”

孔姒洋洋得意的表情从不收敛,两条腿在孔隅肩头乱晃,她喜欢听别人这样夸赞。

因为孔隅长了一张极其好看的脸,比电视上出现的大多数男人都好看。他不做风吹日晒的工作,肤色比一般男人更白,鼻梁直而高,下面那张嘴总是带笑。

但最漂亮的是眼睛。小时候她不懂该怎么形容孔隅的眼睛,平蓓怡说那叫桃花眼,笑与不笑都是一副脉脉含情的模样。

孔姒找茬儿,问:“为什么不叫梨花眼?梨花不好看吗?”

平蓓怡抱着她,亲她粉嫩的小脸蛋儿,“那你就是梨花眼,你是爸爸妈妈独一无二的小梨花眼。”

后来,孔姒的作文越写越好,信越来越长,但孔隅回家的速度变慢了。两三封信寄到,孔隅才会回家一次。

孔姒12岁起,已经不喜欢听别人夸她长得像孔隅。安县这么小,风言风语传得快,说孔隅回来得少,是因为在北城有了新的相好。

安县的梨花上了报纸,轮到北城的人往安县跑。梨树开花和日升月落一样寻常,孔姒不懂他们为何特地来拍照,平蓓怡说这是城里人的消遣。

于是梨树开始往园子外长,占领安县剩余的所有荒地,去北城的年轻人陆续返回家乡种树,但孔隅没有回来。

这桩绯闻愈演愈真,孔姒找不到源头,她只知道最热衷传这桩事的,是西边养鸭子的老头,每天骑三轮车到养殖场。

14岁的春天,孔姒偷偷把三轮车胎戳破,老头不知情,油门一拧翻倒在马路上。

最漂亮的梨花仍盛开在梨树园里,每年春季人潮最拥挤时,平蓓怡会在梨树园门口支起小摊,用去年采摘的白梨炖冰糖雪梨,卖给来往游客。

平蓓怡忙碌中偶一抬头,看见孔姒被人像拎小鸡仔一样,扔到小摊边。

“平老师,你家小阿姒够狠的,把我家老头摔得鼻青脸肿。”

孔姒爬起来抹眼泪,啜泣着往外跑,平蓓怡道歉的声音被甩在后头,熙熙攘攘的游客和兴师问罪的同乡也落在后头。

直到一棵8米高的梨树前,她闷头哭着跑,撞到陌生人身上。

也许是撞到树干上,因为孔姒听见枝桠耸动,她睁开眼睛,起先以为下了太阳雨,后来发觉这是她的眼泪。

接着她以为,忽然之间倒春寒,在她周围下了一场雪。

过了几秒,朦胧泪眼恢复视线,她方看清楚那些纷飞的,不是雨或雪,是风吹落的梨花瓣。

眼前是一个面生的成年男人,穿着一身休闲运动服,戴着玳瑁眼镜,像孔隅那样肤色偏白,是坐办公室的那类人,不属于安县田野的那类人。

他的镜片后是一双打探的眼睛,树影婆娑下,花瓣坠落的间隙里,他们对视得断断续续。

“对不起,您是来游玩的吧。梨树园直行一百米左右,渔场右转三百米左右。”

面对一个过路被撞的无辜游客,孔姒拿出东道主的懂事模样,挂着泪的脸竭力绷住。

他没有走的意思,从口袋里拿出纸巾递给她,细细打量,仿佛本来就认识她,勾起嘴角笑道:“你多大了,还这样哭鼻子?”

“马上就满14岁了。”孔姒捏着纸巾胡乱抹脸,怯生生的脸皮被搓红。

睫毛好像又掉进眼睛了。平蓓怡说这是因为孔姒眼睛太大,眼睫毛太多,总的来说怪她眼睛长得太好看。

她闭着眼睛揉,五官痛苦又狰狞地挤着,忽然被一双手捧住。

“眼睛进睫毛了?”他问。

孔姒无助地点头,手压着眼皮不肯松,被他一根根掰开。

“眼睛睁开,我看看。”他的指腹擦过孔姒颤抖的眼皮。

孔姒缓缓睁眼,躲无可躲看着这个男人,看他近在咫尺的脸,看他手指在眼前拨弄,轻巧地把那根睫毛剔除。

“谢谢……哥哥。”孔姒声音小了几分。

他收回手,笑意很浅,“你该喊我叔叔。”

14岁的孔姒纳闷,他确实比她年长不少,但看上去仍是年轻人,不至于被喊成叔叔。

更何况,他们是彼此生命里,无数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之一,不至于非要纠正称呼。

短暂地在梨树下相撞后,孔姒很快把这张脸抛之脑后,她专注于一件大事。

“我要逃课去城里找我爸。”孔姒偷偷跟同桌说,“我查了,现在修了高速,大巴往返不超过三小时。下午放学前我就溜,晚自习结束差不多能回来,老师查班你就说我在厕所。”

她背着自己的粉色书包,决心找孔隅要个说法。

这种冲动源于她半夜醒来,听见母亲独自在客厅的叹息。源于她寄出的信不知何时起,再没得到回信。源于她已经好几个月没见到孔隅,都快忘了他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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