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对陛下有利无害,又能暂且庇佑李家诸人,你不高兴么?”我惊诧于她的反应,不由得问道。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焉知日后,来俊臣就比周兴好打理?”
“火烧眉毛,且顾眼前。至少来俊臣还未将手伸到李姓宗室之中,我们想护着的人,也能过几天安生日子。”
她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脚步轻悠。漫长的永巷里,好像没有一丝声响。
这五年来,我到掖庭讲经,几乎一月一两次。有时抽不开身,便将所讲内容写于绢帛之上,叫阿暖代为讲说。
算起来,距上一次我到这里,已过去三个多月了。
踏进院门后,几个熟识的官婢热络地同我招呼,我在一片喧闹中却并没有看到英娘和裴露晞的身影。
万般焦急间,手臂被身旁的人轻轻拽掖,我顺着婉儿的视线望去。
天姿国色的张良娣,搂着八岁的裴露晞站在远处。瘦弱的小露晞依偎在她的身边,整个人怯生生的,抬头看向我时,身子似在挣扎,却还是重新躲回了张良娣的怀里。
我推开面前的几个官婢,急忙飞奔到她们身边,半蹲下来问道:“小露晞,你阿娘呢?”
露晞微微抬眼,整个人微微发抖,好一会儿,她才颤颤地说:“我没有阿娘了。”
心中震悚,我急切地看向张良娣。
张良娣缓缓开口,“她阿娘染疾而逝,已有两个月了。”
“怎么这样突然?是什么病?”
“掖庭这样的地方,无论染上什么小病,都是有可能死的。韦娘子在御前侍奉,自然不知道这些。”
“可是……”我忍不住低语,眼睛里全是英娘眉清目秀的样子。
“英娘死前,除了将露晞托付于我,还交代了我一件事,韦娘子恐怕很想知道。”
“什么?”我搁下心中不忍,忙问道。
“裴露晞的父亲,是裴炎长子裴懿。”
“你说什么?”我不敢置信。
“她感激你多年扶助她们母女,但她不敢去赌,你那么急切地寻找裴炎的家眷,到底是真如你所说,因裴懿与你阿兄相交,还是你们韦家恨他入骨,要赶尽杀绝。从前她说自己夫家是东眷裴,那是骗你的。”
张良娣的声音透着安静,却很有力量。
竟然如此!果真如此!
难怪这几年间,婉儿遣人在长安掖庭宫寻找多时,却始终杳无音信。
英娘她不敢冒险,也不敢确信,韦玄贞的女儿,会真心帮扶裴炎的家眷。
是啊,她怎么敢用母女二人的性命,去验证我的真心。
我撂下千头万绪,蹲下身子细细看向露晞,只觉心中波澜汹涌,再也压制不住。
“她是裴懿的女儿,婉儿,她真的是裴懿的女儿!”
我就这样拉着婉儿,手足无措,在掖庭大哭起来。
婉儿搂着我的臂膀,我也不知伏在她身上哭了几刻,待对上张良娣的眸子,方觉不好意思起来。
无论如何,我总算找到裴懿的女儿了。
“英娘心有顾虑,你我大抵都能体谅。但我明白,韦娘子不会是挟私报复之人。”
我这才反应过来,忙屈身半跪,向她郑重行礼。
她与婉儿对视一眼,两人一同将我扶起。
忽然想起一事,忙拉着婉儿说道:“我去告诉玉娘,若她愿意,将她接来此处,一同照料露晞。”
婉儿笑得眉眼盈盈,“这些我还是能办到的。”
正要起身奔去宫绣坊,不过两三步的距离,一个趔趄,我撞在不知什么人的身上。
一个年近天命的妇人,正端身立于我的面前。眼角眉梢之间,虽能看出过去的容颜佼佼,却难掩风霜摧残的痕迹。
我忙欠身赔礼,“冲撞娘子了。”
起身要走,却被她拦住。
“我叫李彩华。”她镇静地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真是奇怪,她告诉我名字做什么?
婉儿突然跑到我身侧,在旁拽了拽我的衣袖,伏在我耳边低声说:“是宣城公主。”
原来是她,萧淑妃的女儿。
细算年纪,她似乎也不过四十二岁,竟已这般苍老。
我向她躬身行礼,却见她只一人,环顾四周,找不到她的姐妹。
“义阳公主呢?”我不由得问道。
“我阿姊回到掖庭一个月,就抑郁而亡了。”
我心中一涩,被“回到”两个字刺穿了心神。
永徽六年,先帝高宗废王皇后,立了如今的陛下武氏为后,萧淑妃的两个女儿便一直囚于掖庭,二十余年不曾离开,直到遇见陛下的长子李弘,她们的异母弟弟。
出宫嫁人,又跟着各自的夫君去往别地,远离长安。想必那个时候,才是她们一生中难得的好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