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兴一席话,正正击碎了我心中所愿。原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又岂用等到内外有乱之时?
“既已证据确凿,那宣敕下狱就是了”,太后微微一笑,对周兴点头,“你办事是得力。”
“承嗣”,太后又转而对武承嗣说,“你也该跟着周侍郎学些。”
周兴做事之快,的确令人瞠目。第二日,他便又到了瑶光殿。
太后今晨收到圣人上书,便始终阴沉着脸,也全然不见平日与我们相处时的惬意爽朗。
我内心极为忧虑,也满是不解。他从来都是藏愚守拙、明哲保身的,怎么会一封上表令太后整日不悦?
“又出了什么事?”太后只看了一眼周兴,便不耐烦地问了一句。
“臣昨日宣敕,可刘侍郎坚持不从,并称……”周兴抬起头,匆忙窥探太后神情,“并称,不经凤阁鸾台,何名为敕?”
啪地一生脆响,太后案前的瓷盏被拨到地上,碎得彻彻底底。
“裴炎也就罢了,刘祎之可是出身北门学士,素日都是由我护持着。呵,我这区区提携之恩,哪里比得上他与圣人的师生情谊?”
太后的语气中满是怒意,往日哪怕生气时也多沉闷逼人,少有这样勃然大怒的时候。
“你看看这个。”
我上前接过,又递给周兴,悄声观察着他的反应,心内惴惴不安。
周兴默默读完,眉头渐锁,踌躇了半晌,方屈身试探道:“既然陛下亲自上表,为刘侍郎陈情,太后是否饶过他?”
心有惊雷,我满目茫然。为什么?他为什么要为刘祎之求情?
刘祎之力言太后归政,他分明该避开的,求情不但于事无补,反倒雪上加霜。刘祎之哪怕还有一线生机,也会因他的陈说而丧命。
这些道理他当然明白,他从当上皇帝的那一天就明白。可是为什么?难道就因为刘祎之是他的老师么?
不,不可能。他从来都不是被情义困住而失去理智的人。从前不是,现在也不是。对我不是,对王德妃不是,对刘祎之自然也不是。
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不是要经手凤阁鸾台才能称敕么?我就偏让他知道,凡是我下的令,就都是敕书!不必五复奏,即刻赐死。”
太后凌厉的声色惊醒了思绪繁杂的我,太宗皇帝将《开皇律》中的三复奏改为五复奏,便是对死刑再三小心,以避冤情、以示庄重。
刘祎之要的是敕书下达时步骤完备、皇权亦不可僭越,太后便用他的性命来回答他,他心中的法度,不过是权力之下的装点罢了。
“敢问太后,处置刘祎之,是斩杀还是绞死?”周兴声音铿锵,恢复了平日的胸有成竹。
“圣人亲自求情,我怎能不予薄恩?”太后面容渐缓,回归了往日的神态自若,“赐自尽于家中便是了。”
垂拱三年五月,凤阁侍郎刘祎之自尽家中,家眷皆判流刑。宫中传闻,刘祎之死前斋戒澡浴,手书谢表。因有监刑者催促,遂援笔立成,谢表词理恳切,闻者无不落泪。
婉儿读给太后听的时候,太后也隐隐动容。
只是我心中疑云,始终难以消弭。
《华严一乘教义分齐章》读至第二遍,果然发觉此前遗漏甚多,其中判教、种性诸多题目,不光要与《法华玄义》比对着细读,更与《俱舍》《瑜伽师地》等论关涉极多,这些论典我一向较少涉及,便唤阿暖传信于慧苑,将相关经论收入后整理完毕,预备着潜心研习。
“你这读论的专心若是用在别处,早出人头地了。”
今日婉儿与我都不当值,她从安福殿回来后便到我这里歇着。
我冲她嬉笑起来,“我也算是除了习读经论之外,一无所长了。”
“这句话若说从前的你都算勉强,更遑论今日。”她尝了一口酪浆,假嗔道,整个人焕发着别样的神采。
“对了”,我突然想起,“你今日去安福殿那儿,故雍王的家眷都好么?”
她略收了收神情,有些悻悻道:“算不得好,也算不得不好。只是三郎李守义的身子实在孱弱,小小年纪便有了痹症。莫说如今安福殿那边的医佐不多,就是全尚药局来照料着,恐怕都难以医好。”
“他自小便跟着父母去了巴州,那地方湿冷难耐,彼时衣食供给又有疏漏,孩童自然是容易存下病根的”,听到这些,我也不禁动容,“李光顺和李守礼呢?”
婉儿听到他们的名字,露出一闪而过的失措,忙掩饰道:“房氏照料着,都还好。”
婉儿与李贤一家渊源颇深,有些难言之隐实属正常,她若不说我自然也不会追问。
“太后还是不准他们同圣人见面么?”我探身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