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景云元年的冬天,他不顾所有人的反对,固执地从大明宫搬到了太极宫甘露殿,住在这个没有太多记忆的地方。
他坐山观虎斗,看着妹妹和儿子来来回回地争权夺利,自己则利用以柔克刚、平衡之道,牢牢地手握最高权柄。
五年前,当妹妹太平公主利用天象策划废太子时,他毫不拖泥带水地传位给儿子。
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大唐王朝正朝着政治清明、秩序井然的方向而去,这是他的毕生所愿,也是他身为李唐宗室的责任。他可以允许妹妹弄权,却绝不允许她更换未来大唐天子的人选、未来大唐王朝的走向。
他当然不是心甘情愿地交付皇权,他和自己的曾祖父高祖李渊、母亲武曌不一样,他是大唐王朝第一个手握实权的太上皇。皇帝李隆基居于偏殿,三品官员任命、重大军事刑狱等事,都要经过他的首肯。
退而不隐的太上皇只当了一年。新皇帝李隆基联合弟弟李隆范、李隆业,和早已拥护他的文臣武将,兵分两路,一路杀进镇国太平公主府,一路冲着太极宫玄武门而来。
知道消息的他,被身边的齐郎搀扶着上了玄武门城楼。在那一刻,他想到的是神龙三年,由自己和李隆基一手策划的李重俊政变。
那时他的兄长,就是这样上了大明宫玄武门的城楼吧,等着自己的亲儿子带兵逼迫自己。
李隆基变成了李重俊,自己变成了李显。只是这一次,赢的不可能是城楼上的人了。
他把身体贴近冰凉的墙砖,向下看去,忽然腿软。他撑着自己的身子站得笔直,早已下定决心。
他不想死在儿子的手中。李隆基来逼宫,他就一跃而下,不给任何人威胁自己的机会。
他还是低估了自己的儿子。李隆基要的不仅是至高无上的权力,还有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名声。在他还没来得及跳下之前,李隆基下马跪地,流着泪请求自己回宫。
他心软了。
罢了,不过是依皇帝所愿,行尸走肉地活着,不叫他背上弑父的千秋骂名。
他交还了全部的权力,搬到了太极宫西侧的百福殿,又将身边唯一的嫔妃王贤妃,安顿到了她的养子薛王李隆业的王府中。他的身边,只留了不到二十个内侍。
从此一心修道,习字训诂,就像他受封豫王时的那样。
可是很多消息,还是传到了他的耳中。
他唯一的妹妹李霄月被赐死家中。他的长子、次子和邠王李守礼,都被赐重金外放为官。他的四子、五子,在京中不涉政事,每日声色犬马、酬宴宾客。
二十岁的温王李重茂,在房州莫名逝世,皇帝李隆基为其上谥号为“殇皇帝”。
已故驸马薛绍、武攸暨,还有已故昭容上官婉儿,被毁墓鞭尸。
毁墓鞭尸……他的儿子果真像他一样,最会拿政敌的尸体大做文章,一笔一笔清算以前的帐。只是当年还有她劝住了自己,此时就不知是否有人劝得住新皇帝了。
她……他已经许多年,不敢再想她了。
齐郎躬着身子来到他的榻边,打断了他脑中颤颤巍巍的回忆,他听到他说皇帝和玉真公主都在百福殿外候着,想要侍疾。
他费力地摆了摆手,用了很大地力气才说出一句话,“我想见代国公。”
代国公安金藏跪在他榻前的时候,他已看不清楚他的模样,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想让他别再跪着,他想和他说几句话,但百福殿中,没有人知道他想说什么。
他本想告诉他,他为证明他的清白,在丽景门剖腹明志,惊动了武周的皇帝。他一直相信他是无辜的,可他不知道的是,自己私见尚方监裴匪躬、内常侍范云仙,是真的想要谋反。
也好……天意如此,那就让安平简永远都以为,自己……起码是当年的自己,真的是一个光风霁月的高洁之人,值得他舍命相救。
他艰难地抬了抬手,齐郎扶着安金藏去了偏殿,又来问自己,是不是想见大安国寺的净觉禅师。
他使劲地皱了皱眉,并不想见到韦五郎,也不愿想起那年他不得不自己到白马寺,见到了他坦然拿出的往生牌位。
他克制住心中所有的爱恨,压抑了翻滚不休的歉疚,一脸平静地回到相王府,假装不知道他们曾有过一个孩子,假装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始终不曾有孕。
可他最终还是没能护住她。
他觉得从头到脚,全身每一处都是胀疼的,他倔强地不肯见他的子女,用尽力气指了指头下的软枕。
齐郎跟着自己这么多年,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齐郎抽出一张被磨损得残破不已的粉蜡笺,下面叠着一张同样被磨损、却新上四五分的洒金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