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轻轻点头,心底的宽慰和着酸楚一起涌出来,鼓起勇气抓住了他的手腕,“你不要再让我离开豫王府了,好不好?”
这是我的恳求,也是我的希望。今日的逃避和往日的希冀夹在一起,融成了这一句低到尘土里的乞请。
他的手慢慢离开我的眼睛,覆在我的手上,柔声说:“你放心,只要你不想走,王府便是你的家。我不是三兄,不会让你做隽娘的。”
我知他会错了意,我今日的悲痛并非狐死兔泣、顾影自怜,只是一则为隽娘伤心,二则为阿姊心寒。
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情、十多年来的朝夕相伴,到如今反而像压在我心头的巨石,让我恨不得、怨不得,却也无法对此事视而不见。
那年夜闯东宫之后,我连怀疑天后的那样一番话都告诉了他,如今又在惧怕些什么?
我缓缓睁开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不,我是怕阿姊变成天后的样子。”
天后武氏的心狠手辣,朝野遍知。后宫争宠时假意顺从,而后雷霆手段,逼得王皇后和萧淑妃毫无还手之力。即便做了赢家,还要迫害已经主动辞去太子之位的皇长子李忠。
麟德年间,又亲手处置了与天皇暗通款曲的亲阿姊和外甥女。调露永淳之际,废掉的是自己的亲儿子,流放巴州的也是自己的亲儿子。
他盖在我手背上的手僵了一瞬,从我手背上抽了半寸,又重新覆上,握住了我的。
他的力道慢慢收紧,箍着我的左手,疼痛从骨节处慢慢传来。我微微动了动,他似有觉察,将力气用得小了些,却没放开我的手。
片刻之后,一滴冰凉就落入了我的手和他的唇之间。
他落泪了。
我怕阿姊变成天后的样子,可是天后不仅是天后,还是他的母亲。
他的至亲之人,也是害得他失去至亲之人的人。这些年他背负的愧疚和压抑,我不曾认真思虑,也不曾悉心理解。
而今隽娘之事一出,我仿佛一下子明白了他的痛苦、他的无奈、他的洞若观火、他的藏愚守拙。
那不是上天给的,也不是天性淡泊,是从二十二年的宫廷生活里练就的,是从血肉亲情的杀戮里懂得的。
我轻轻抽走了手,他神色一慌,那双盛满了湖水的眼睛盯着我,眼神从未这样脆弱过。
我鼓起勇气,站起身将他揽在我身上,双手护着他的头,抚着贴近我的怀里。
他身子蓦的一怔,僵了片刻,而后双臂怀在我的腰间,倒在我的怀中。
他不让我哭了,自己却哭个不停,本是来安慰我的,却叫我不断替他擦着眼泪。
“阿耶就要不在了,团儿。”他哭着说。我方明白他今日的脆弱也是为了天皇,为了疼爱他的父亲。
我轻拍着他的背,把压抑多年的柔情和依恋尽数给他。
及至三更,他方和衣而卧。我也不知陪他到了几时,才昏昏睡去。
第十二章 帝逝
一路的奔波乏累,我醒来时已近正午,身边也没了人。
忙问玉娘,玉娘道豫王晨起便去了天皇天后那里,只吩咐她们莫吵着我。我着了急,吩咐玉娘赶快帮我梳洗,今日我也该去天皇那里的。
玉娘偷偷一笑,“豫王早吩咐了,娘子和窦孺人皆是舟车劳顿,他已向天后请了罪,你们晚些去便是了。”
我低头忍不住笑意,又问道:“豫王何时回来?”
“娘子好生等着,豫王说回来便过来。”
我没等到豫王回来,等到的是天皇驾崩的消息。
永淳二年腊月,大唐的第三任皇帝李治死在洛阳劫掠满城的冷风里,死在被往来的臣僚宫婢填满的贞观殿里。
这一年,天皇五十六岁,天后六十岁。
天皇驾崩几个时辰之后,遗诏宣读大唐。
“皇太子可于柩前即皇帝位,其服纪轻重,宜依汉制,以日易月,于事为宜。园陵制度,务从节俭。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
遗诏的最后一句,宛若一块巨石,砸在已经水波微动的朝局里。太子已经二十八岁,又有顾命大臣裴炎,但天皇的信任,尽数给了天后。
我因只是侍妾的身份,早早便回了房,心里却一千个一万个放心不下。昨夜的交心,于我而言是计日以俟、姗姗来迟的希望,我期冀于他而言亦是。
这几日他回到院中皆已过了午时,又因守孝刻意避着我们几个姬妾,除了在大殿里服丧仪之礼时的遥遥相望,我很难看到他。
我虽与天皇相见不过数面,也不曾有过言语之谈,但那毕竟是他的父亲。
我不愿在这时候让他一个人承担哀毁骨立之痛,可是见不到他,我又着实没有宽慰他的法子。想了很久,便每日在房中抄经祈福,直到听他已回院落,方才卧榻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