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顼这一计,比扬州之乱时,陛下任命李唐宗室中辈分最高的梁郡公李孝逸为统帅、堵住天下“匡复李唐”的悠悠众口之举,更为棋高一着。
一声响动,手中的笔跌落书案,墨迹一层一层晕染开来,字迹潦草的注疏被毁了大半。
我微微抬头,看到平简慢慢悠悠地拄杖而来,面色沉静温和,对着我轻笑一声道:“这些日子总见你忍不住笑,到底出了什么事?”
“柳暗花明,触手可及。”我故作神秘地抬头一笑,匆匆整理书案上散落的纸张。
贤首国师笔耕不缀,除去在几个译场间来回奔波,《大乘起信论义记》也已成书,其中意蕴更是深不可测。
平简弯下身子,与我一同收整,盯着已被晕染的注疏几许,开口问道:“怎么许久未见你去佛授记寺了?”
“贤首国师日不暇给,慧苑师父好不容易才重回授记寺,我若常去又让他落下口实,还是避开些,书信往来即可。”
我一边回他,一边在心中感叹,佛门之中戒律严格,光是男女之别,就挡住了不知多少同我一样的娘子的论法之心。
从前在宫中,还能仗着陛下近侍的身份,频频与慧苑联络。现在看来,何止朝堂皇权之侧,就连方外清净地,离开了陛下,我也一样难以施展。
“你埋头好几日,想来没有看到南市的告示。”平简收拢好了书案上的墨砚,在我身旁跌坐下来,双手理了理圆领袍的下摆。
南市……我心里一跳,满怀希望地问:“来俊臣要被处斩了?”
来俊臣已经下狱一月有余,他的死是迟早的事。
平简轻轻点头,眼中泛着光亮,可面色中总有一抹散不去的担忧。他叹了一口气,看着我道:“我记得你同我提过李昭德,说他忠于皇嗣殿下。”
“他同狄相公一样,称不上忠心皇嗣,只是对李唐一片赤诚”,我轻轻耸肩,无奈地笑道,“却也不一样。”
狄仁杰的思量里,多了一份宰相对万民的责任,也多了一份贤臣对仁君的期许。
婉儿说起狄仁杰时,总有一份相知、钦佩与羡慕。
“六月初三,李昭德和来俊臣同日处斩,都在南市。”
平简的声音微有波澜,他握了握我的右手,似乎怕我一时接受不了这个消息。
一声叹息,李昭德果然没有活到李唐光复的那一日。
我的左手越到身前,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盯着他琥珀色的眼睛,镇定地说:“六月初三,我要去南市。”
“你疯了?”平简的语气充满震悚,一脸不可置信。
“许多事,我知道错不在臣子,可来俊臣不同”,我伸手碰了碰自己的嘴角,竟真的在笑,“我想亲眼看着他死。”
“团儿,你真的变了。”
我没有理会平简的后知后觉,只静静地看着他,“他害得你剖腹作证,你不想去看吗?”
“你若实在害怕,我可以陪你去。”
“害怕?”我反问道,“若有机会,我巴不得亲手杀了他。”
六月初三,当这一天终于到来的时候,我早早便梳洗完毕,特地挑了最繁复的衫裙盛装而立,独自一人驾马往南市而去。
平简犹豫再三,最终仍坐上了前往东宫的马车。
来俊臣在坊间欺男霸女、侵抢民利,早已臭名昭著。洛阳百姓得知来俊臣此日斩于南市,早已聚集于此,摩肩接踵,人头攒动。
我在人群中,使出全身力气,竟也踏不近斩首高台。
耳边接连不断地传来声响,兴奋、怒骂、嬉笑、呵责,所有的情绪都被放大,所有的语气都对着恶贯满盈的来俊臣。
没有人还记得,今日被一同处斩的,还有从前的凤阁侍郎李昭德。
申时已过,两个犯人被一前一后地压至行刑台上。出乎我的所料,李昭德与来俊臣,竟都泰然自若,步履稳健,毫无惧色。
逆着日光,两个身影缓缓跪于斩首台前,一个魁梧,一个瘦削。
我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只觉得身子被挤得动弹不得,脑中一片空白,所有的情绪都被淹没。
刽子手手起刀落,干脆爽利。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我的脚步由不得自己,被前后夹击地裹挟着往行刑台近处而去。
来俊臣死了,来俊臣终于死了。
余下的酷吏,要么早已投靠太平公主或武承嗣,要么在徐有功麾下秉公执法,极少再编造冤案。
从一开始就盘踞在武周政权头顶的那一片黑云,终于随着来俊臣的死亡烟消雾散了。
不知是谁起了头,爬上行刑台的人越来越多,人群向前不断涌动,来俊臣的尸首被撕扯成了几块。
一阵惊呼,一阵欢腾,不断有人冲上前去,争先恐后地拉扯来俊臣的尸体,有人力不能及,竟凑到尸体最近处,张口用牙撕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