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一天过去,仅以论典为伴,蹉跎岁月而已。
“听你的意思,在外头怀才不遇,是想回宫里了?”慧苑微微探头,轻声问道。
“不”,我慌张地移开目光,尽力平复不宁的心绪,“窦德妃她们死前的样子,我不想日日都记起,我也不知要如何面对陛下。也许……”
“也许什么?”
“也许”,我茫然地盯着眼前变幻的雾气蒸腾,竟鬼使神差地说出了埋在心底的渴求,“等到皇嗣即位,身边亲眷都能平安,再回宫廷,就是两全其美了。”
他似乎被说中了心事,没有再谈这些,只单单在口中呢喃着,“两全其美”。
这些道理,他比我更明白。
他才明俊义,极受国师器重,本该在佛门大有所为。可他孤高自许、目下无尘,不屑于连党结群。为了心中之理,连国师之说也要当面反驳,又怎会把僧众口中的欲加之罪放在眼里?
持明院纵然清净有余,可他日日形单影只,不能与国师辩经论理。黄钟毁弃,贤士无名,此中寂寞,又有谁能体会?
“慧苑,薛怀义恃宠而骄,行迹张狂,必然有大厦将倾的一日,你何愁等不到?”我将茶汤从釜中盛出,笑意盈盈地看向他。
他听到此话,愣了一瞬,竟也眉眼俱笑,萧疏朗逸的脸庞第一次展出不加遮掩的激动。
“十三娘,谢谢你。”
“我们也算是患难与共了”,我将杯盏递给他,“你近来在写些什么?”
他伸手接过,凉丝丝的触感通过他的指尖扫过我的,若有似无。
“《五教章》的判教之说,我终觉不妥,思来想去,还是应该重新判释,以纠师父之过。”
他拼命反驳的道理,恰恰是国师诸论的重中之重。
释门至中土七百年,已受儒风熏染,尊师重道是无可争议的轨物范事。他如此行无所忌,总叫人忧虑重重,国师百年之后,他何以自处。
日光将近,暮色西沉。
我和阿暖乘车一路赶回南城门,下车后却找不到安宅牵马的仆从。
“奇怪,前两次都是等在这里,怎么现在连人带马都不见了。”阿暖在旁心急如焚。
持明寺人已少了大半,车夫离开后,就只有我和阿暖等在此处。
已近各坊落锁的时辰,焦急万分之际,冰凉的触感突如其来,后颈裸露的肌肤似被抵着匕首。
“两个娘子要是敢发出一点声响,我保证你们活不过半刻。”
第五十九章 魏王府
逼仄的房里极为阴冷,我缩成一团,指望着夜色弥漫之际,捱过这刺骨冷风。
和阿暖被塞进马车,五花大绑之后一路疾驰,跟着几个持刀的仆从进了一座宅院的偏门。
闳敞轩昂,富丽堂皇。这样的府邸,除了太平公主,非亲王不能有。
武承嗣,武三思,无非是这两人。
武三思不蠢,知道婉儿和他是逢场作戏,而文慧对探听陛下言行深恶痛绝。若是他们在陛下身边始终找不到亲信,恐怕会打我的主意。
只是我出宫的事,知者甚少,也不晓得他们如何知道,如何找到我,又如何跟着我到城外的。
武承嗣和武三思既然花了心思把我绑来,就不会轻易杀我,安平简发觉我彻夜未归,也一定会想方设法找寻我。
自己的身家性命,我倒是不用担心,可是阿暖……
我们被分别扔进两间屋子,我对她的处境一无所知。她对武承嗣毫无价值,性命攸关,竟也只能靠自己随机应变。
我真的不愿身边人再受什么磨难了。
洛阳今年的冬季多了几分湿气,没有煨炉在旁烤着,度日如年。
想来也觉好笑,自己从未吃过缺衣少食的苦,今夜过了几个时辰寻常百姓家的生活,已经万般不适。那些掖庭娘子,又是如何扛过一年又一年没有炉炭的冷冬呢?
想起她们,想起自己不告而别,掖庭里不会再有佛法之音,不会再有希望之光,心中只有无边的愧疚。
黑暗之中,早已对时间没有了感知,我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起长寿二年的春节。
也是这样的寒寒冬日,也是这样被关在空无一人的屋舍,也是这样恐惧于亲友的性命。
也许过去了两个时辰,也许是三个,终于有人进来将我带走。
跟着仆从,一路穿过气势恢宏的王府,走了足有一刻,才踏进有着些许光亮的屋室。
床榻之畔,武承嗣身单力薄,满面散不尽的轻蔑和嘲讽。
仆从转身带上了门,吱呀一声,所有的喧闹和柔光被锁于屋外。
“若不是沈奉御在那个乐工的宅子里看到你,我还真不知道,你能活到现在。”
原来是给平简疗伤的沈奉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