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晨中去(74)

作者:周南九皋 阅读记录 TXT下载

刚伸出去的筷子应声一滞,大抵停滞了半分钟,才放下手来。

“咳……嗯,明天,明天早上寻个大夫过来吧。”

蒲元退出了饭厅,钟徊盯着面前的粥,脸色不太好看,整一人都魂不守舍的。不知过了多久,他回到客室,许是灯光昏暗,或是心思都飘乱,转身直撞上桌角。

“嘶……”他皱紧眉头,揉着手肘,歪身卧进沙发里,目光失神地漂游着这么卧着,须臾后,伸手拿过外套里的烟,整包打开丢在圆桌上,抽出一根点起,又开始任思绪漂游。

在结婚之前,他想过这一步,觉得自己是已经能接受了的,但现在,他还是由不得要恐慌。

一个孩子而已,也不是什么问题。他反复地这样说服自己。

忽而,一阵婴儿啼哭在脑海中震开,拿着烟的手随其微颤,烟灰抖进怀里,闪着星火的烟倏地被攥进手心。

一声凄厉的惨叫哭喊划破他的幻影,钟徊弯下腰来,将头埋进双臂,女人的哭声和婴儿的啼哭都戛然而止。

被揉成细碎的烟丝从缝隙里抖落下来。时间仿佛凝滞此刻,似要让这苦不堪言的折磨将人吞噬殆尽。

兴许得了趣,它在最后一刻还是放过了他。手心的烧痛感令一切恢复如常,他抖掉手里的烟灰,又拿来一根点上,刷白的脸笼罩烟雾里,更显憔悴病态。

时间在夜里前行,总是迟缓的。

北苑二楼的书房在完全寂静中点起一盏昏黄的灯,案前的人又抽出一张白纸,钢笔迅速地在净白的页间落下一行行字。

他如是写道:我挖空心思地去为他寻得一个情有可原的理由,但我越是如此,他的罪恶便越呈得面目可憎,甚至恐吓着我所能维持的平静……

若能客观地将它写下来,或许他就可以从中跳出来,但他反复写着,却没有一个是从那样自主直观的痛苦里摆脱出来的。

当天边吐露白昼的影,钟徊又按着自己经历了一遍那个他走不出的时刻,那只是一瞬间就发生的事,但他总是费尽文墨,用数多文字去还原、拉长那一刹那的恐惧、痛苦和绝望,让自己沉溺在那里,浸泡其中直至麻木,不再畏惧。

这种方式是有些成效的,他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对其束手无策了。

一如往常,他将它写成又丢进火盆里,烧成灰,或许,来日再烧一次,它就真的不会存在了。

所有惶恐都暂时停息了,他枕臂伏案而歇,安宁的梦境让人无尽依恋。

白昼一点点渗透出来,越来越明朗。

“他的病情很严重吗?”

玉笙问此,致心于理着客室里的花,钟徊端着茶落座,如是说:“嗯,有些严重。”

她摆好花,走回来时才发现他绑着绷带的手——“你的手怎么了?”

“便是昨日不小心划了一下,没事。”钟徊说此,低头抿了一口茶水,“你近来可有什么不适?”

“没有啊,怎么突然要这么问?”

钟徊搁下茶杯,温声道:“我让人请了大夫来,一会儿给你看看。”

“我没有生病呀。”玉笙坐了过去,把着他的手仔细瞧了瞧,“倒像是你生病了。”

“许是真的有点不适。”他说玩笑似的应道。

“你定是昨晚没休息好吧,睡一觉就什么都明朗了。”

钟徊低头瞧着压在掌心慢慢轻拍着的手,眼底笑意渐升,跃上眉梢,仿佛绑着他神经的绳稍松了些。

“什么都明朗?”他抬头反问。

玉笙肯定地点头,她觉得什么样的忧虑都有可以代替填充的东西,以前,姨妈把什么都带走时,她只有微薄的薪水,每个月都规划着,忧虑着哪天来的意外,连最后一点支柱也斩断,在那样的寂静中,她整宿整宿地失眠,时常三更半夜在阳台上来回踱步。

有一次,她下班回来,走过了她的房子也不知觉,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后山,因而精神不济,便在树下休息,一整片火红的森林铺在眼前,彼时正值秋末,不会再有客人来游山,整座乔山都只有她看着,前所未有的安宁蔓延过来,一整座山都活了过来,它沉寂着与她同坐,像是等她也枯萎凋零,落进它的泥土里。

她当时便觉得自己会这样死去,可是她一点都不曾恐慌,而是心觉一种出于本能的宁静,一个人的整个一生好像都回到了原本开始的地方,她再也想不了任何事,忧虑也停止了,她将要死去,窒息的声响、庸碌、思虑都渐渐地从她身体里抽离而去。

她觉得她死了,意识像溪流一样流动,水流的清脆响声是她未曾听过的宁静却又蓬勃的声音,它流进某个早晨,一个朝阳繁盛的早晨,一切还如常,可是她真正地活着,幸福是她挂在阳台上映光的丝巾,它兜住阳光,阳光疏漏流逝,任意而去,它没有得到,但获一身轻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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