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岸迢迢(83)

“我们都得战斗到最后一刻吗?”

“是的,官家。”

“可是我很害怕,”小赵禀垂眸呜咽,“这里的一切都好可怕,为什么人们要打打杀杀,为什么敌人竟能那般残忍,为什么世上会有不计其数的苦难,我们会死吗,敌人会伤害中原的百姓吗,我们还能回到中原吗……”

他一连问了太多问题,陆丞相一时不知该怎样作答。

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

陆丞相站在船头,负手遥望黑压压的云翳,它们此刻遮天蔽日,正伤怀地俯瞰众生。

然后,赵禀听到他同样伤怀地开了口:“你终会寻得一寸光亮,到那时,云开天明,便什么都不怕了。”

云开天明,什么都不怕,对于年幼的赵禀而言,是他唯一的慰藉。

后来,八岁的赵禀躲在甲板下瑟瑟发抖,眼见陆丞相砍倒了他的妻子,然后提着淌血的剑,一步一步走向哭闹的赵禀。

“官家,”陆丞相的眼眸麻木灰暗,“国亡救不得,救不得了……”

赵禀哭着摇头,抗拒般胡乱扑腾。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陆丞相为何绝望至此,甚至竟手刃了自己的亲眷。

“官家,身为一国之君,肩上背负的责任与义务,不可推卸……便同老臣一起,为国殉葬吧……”

赵禀关于崖山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了南海的滔天风浪中。

汹涌的浪头一个高过一个,接连拍打向他,淹没了他的头顶。他抱着扶木艰难漂流,回头望去,但见黑烟滚滚,无数船只被敌军的炮火笼罩,所有宋人纷纷跳海殉国。

……

崖山海战,宋朝最后苟延残喘的军队与臣民,被元军团团包围,再无退路。

十万军民,气节壮烈,不肯为俘虏。

他们投海自尽,无一生还。

可偏偏赵禀活了下来。

偏偏只有他活了下来。

第89章 只翻恨,相逢晚(四)

逐世曾以为,自己的余生都将活在灭顶的痛苦中。

直到遇见祁寒。

崖山的滔天风浪,密集的敌军火炮,沉没海底的船只,投海自尽的无数人影。

全部淡出脑海。

有关她的一切,鲜活地浮现在他眼前。

她的眼眸璨如莹玉,她的性情韧如寒梅。

安静内敛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古灵精怪的心。

在月老祠,他扮作红线使者问她夙愿祈求,她以柳永词答曰:愿人间天上,暮雨朝云常相见。

他怔然一愣。世人皆评柳词为低俗奢靡的淫词艳曲,她却不从众人之见,坦坦荡荡地表达自己对柳词的欣赏与赞叹。

她说,世人都那么想,便是对的吗?

她说,何必为了迎合世人而否定自己?

那是逐世从来都不敢有的观念。所谓“逐世”,不过意为追随世人之期冀。

他这一生不都在被众人推着走吗?

原本仅是宗室出身,却在六岁那年被臣子推上了皇位,在大海上整整漂泊了两年;亡国时,所有人都在大肆批判,说大宋的百年基业竟毁在了一个小孩手里;死里逃生后,他十年颠沛,旧臣与遗民们又站在忠义道德的顶峰,高谈阔论,紧逼着他反元复宋。

他们说,他是最后一个皇帝,所以该他担上亡国之君的骂名。

他们说,他是大宋的皇帝,所以他必须为故国社稷负责。

没有人问过他想不想,没有人问过他愿不愿。

在公输甲家歇脚时,她抱膝坐在床榻上,轻声问他,一定很累吧,要坚守着初心匡扶正义,要顶着压力与重任前行。

他一路走来,的确经受了无数苦难,但又唯恐给身边的人们增添忧愁,于是从不过多渲染自我心绪。

他永远以最柔和最宽容的心去面对这个人世,他几乎是强撑着做到尽善尽美、不骄不躁,而所有人也都以为,他是个性情温良、面面俱到的神,他便该是个性情温良、面面俱到的神。

只有她问他,是不是很累。

只有她在意他累不累。

太庙祭奠,他的手下瞒着他行刺元朝皇帝。他们不懂他为何阻拦,甚至言语讥讽、挑衅他的尊严。

只有祁寒说,她不认为“好”与“坏”能被定义,她只知道,他阻拦了这场可怕的刺杀,阻止了事态恶化,她选择信任他。

汴梁府尹宅邸,他任由内心“放纵”的念头左右自己、毁坏献祭仪式,即使她出于理性,希望他不要因冲动耽误脚程,但当他将内心的痛苦如实相告后,她二话不说,选择同他一起做同样的事。

她理解他的道义,她支持他的道义。

逐世想,或许所谓“命中注定”便是如此,他注定要为这样美好的灵魂所折服,注定要深陷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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