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世默了默。
“姑娘可知,所谓‘仁慈’,本质是什么吗?”他再开口时,眼眶有些泛红。“永夜的黑暗中,需要有人站在正途上燃亮火把,指引生的希冀。人性需要规戒,人心更需要光和热。”
“连年旱灾,就如阎王的催命符。纵览汴梁,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没有活物。蓬草树皮吃净了,山石土砾入腹即断肠,再往后,恐怕只见‘人相食’,老弱妇孺,必定首当其冲,便像无数史志那样,‘易子而食’、‘鬻子而食’。”
“仁义人伦,非教化而成,人固有之;灾难与绝境,则会将道德和理智泯灭殆尽,人人冷血残酷,举世浑浊不堪,再无希望可言。如果这一切当真发生,那么被食者横祸而亡,食人者也同死了没有分毫区别。在下虽不富庶,但尚有余力挽救一丝局面,愿以善意挽救无辜性命,所以,为何不给汴梁城的百姓,再多博些生路呢……”
逐世的声音温柔亦坚定。
祁寒无言垂眸,心弦却微颤,仿佛与什么有了共鸣。
忽闻不远处城隍庙的墙根下,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祁寒定睛一看,见是官府终于支起一口大锅,扬声宣称着要为灾民熬煮赈济米粥。
“如按朝廷公文所示,拨粮万石,四天一赈米,为何汴梁灾民仍作饿莩?”逐世见此情景,顿然面覆寒霜,眼风如刃。
“去探上一探不就得知了,”祁寒定定地直视前方,“总好过合眼摸象罢。”
第80章 【特别篇】汴梁夜未央(六)
逐世叮嘱魏予夫妇仔细照看好粥棚,交代妥善后,独自同祁寒一起混入围观的人群中。
只见官府支起的大锅中,咕噜咕噜地熬着白米粥。而汴梁府同知却不急着分发给灾民,似乎正在等候什么。
打东边又来了一伙元族兵士,为首者一脸络腮胡,戴盔披甲,骑着大马,神情倨傲。
他与同知简单地施过礼,而后懒散地开了口:“我军奉命来验粥,同知大人,请吧。”
“不是说……汴梁路的镇戍军全部迁到兰阳去了?”祁寒忆起早上听来的消息,见这一队骑兵,难免疑惑不解。
“他们可不是枢密院的镇戍军,”有个身长貌伟的布衣男子听到她的疑问,冷不丁开了口:“骑马的那个,是汴梁官府的达鲁花赤。”
“什、什么赤?”祁寒挑眉。
“达鲁花赤是元族话,译成汉文,即‘掌印者’、‘督官’,其权力凌驾于地方官之上。”
逐世见她搞不清状况,于是低声解释道。
“所谓验粥,是往煮好的赈灾粥中投著,若筷子能立起来,便说明米多粥厚,若飘浮在表面上,则意味着官府偷工减料,传至朝廷,是要问罪的。”
祁寒遥遥望去,看到同知手持一双筷子,当着众人的面,轻轻插入米粥里。
稳稳直立,不动不摇。
“你在造假!”方才那个布衣男人突然推开人群,上前直面官员,“这筷子是假的!筷尖里藏了铅块儿,即便投于清水中都能直立,何况是插在米粥里?”
有百姓认出了他,不禁低呼道:“是公输先生——”
公输这个姓氏并不寻常,祁寒与逐世默默交换了眼神。
同知和达鲁花赤皆是一惊。
“在下公输甲,是公输木坊的店主,”布衣男人四向拱手,言辞掷地有声:“昨日傍晚,有人来到我的木坊,声称要定制一副木筷,须得暗含机关,使之入水而不浮。今日一见,方才验粥的便是特制筷,定做它且弄虚作假的,竟是堂堂汴梁府同知大人!”
此言一出,宛若平地响惊雷,四下议论纷纷,同知的脸色也变得阴沉难看。
“来人,再取一双筷子来!”达鲁花赤不慌不忙,扭头吩咐道。
少顷,有下属恭恭敬敬地为他递上一双新木筷,于是达鲁花赤再次将筷子往粥里一插,这回果然一下就漂在了水面。
难民们一见,登时群情激愤,吵嚷着要官府给出个说法。
达鲁花赤与手下骑兵好不容易才威慑住灾民。
“好啊,好啊,”达鲁花赤转向同知,得意地笑着,“同知大人,本官即刻便上奏圣汗,你最好有的交代。”
说罢,他策马扬鞭,扬长而去。
……
公输甲拆穿了同知的把戏,本想离开,却是被叫住了。
“公输先生,您可坏了大事了……”同知追上他,满脸苦笑着诉道。
“我坏事?”公输甲扬声冷笑:“你从中作梗,贪掉了赈灾粮,还敢腆着脸怪我坏事?我这身手艺,是为民生便利,不是为了给你捣鬼的!”
“非也!事情并非您想的那样!”同知顿了顿,瞧见祁寒与逐世在一旁大落落地观望,于是想拉着公输甲到一处僻静地细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