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真是个奇怪的人啊,拧巴又矛盾,灵魂如割裂般矛盾重重。
祁念笑自嘲地笑了。
他垂眸,望了眼怀中人的面庞。
她又瘦了。
比起姑苏乞巧夜,那样明媚丰润的她,消瘦了太多,太多。
她本不该这样瘦的。
祁念笑忽然想起了山林间与她重逢的时刻。
记得那日,天刚蒙蒙亮,便有个猎户向枢密院举报,称有疑似反贼的一对夫妇借宿在他们农舍里。
沼泽前,她惊恐地瞠视满山追兵,下意识将她的丈夫护在身后。
他远远望着她,表面平静无波,心潮却早已澎湃激荡。
可是,她起初甚至没能认出他来。
她认不出他了。
那一刻,他才恍然觉出最残忍的真相:原来他之于她,本就是不足道的一粒埃尘,不值得留恋,甚至不能在她心底留下哪怕一抹残影。
昨天,就在昨天,从公主府出来后,他又与祁寒坐在了一辆马车里,彼此沉默无语。
逼仄的空间内,就连最简单的呼吸也变得压抑。祁念笑垂眸盯着膝头,思绪沉闷杂乱,不由自主便走了许久的神儿。
忽然感受到了来自她的一抹注视。
他愣愣抬眼,才发觉,她正侧身倚着窗边,微眯起眼眸,用一种近乎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他。
“你有白发了,”她说,“你才三十岁,就有白发了啊。”
祁念笑的瞳仁颤了颤。
不敢看她,不敢对上她的端详,唯有双唇翕动着开合。
“三十又二。”他纠正道,声音轻若鸿毛。
她似是“哦”了一声,漫不经心。
他却再无法淡然自若了。
他知她为何会流露出那样掩不住的惊讶。他是生了许多缕白发,尤以两鬓最为明显。黑与灰白的发丝参差交织,一同汇入束发冠,像凌汛期的黑水河,空余沧桑破败。
——多不招人待见?
祁念笑不由得心音杂乱,仿佛于一瞬间变得尴尬无措。
手搭在膝头,早将衣衫拧皱了,眼神也不知该放在何处。他本能地向后缩了缩,背紧贴着车厢壁,直至无法再往后去了。
他现在,就像遭风沙侵蚀的崖壁,细纹渐深,已被岁月风霜打磨得失了往昔风光。
一定……很难看吧?
会……被她嫌弃吧?
他肯定是难看极了。脸颊上的伤疤最终还是没能长好,蜿蜒盘踞着,像条淡粉色的爬虫,狰狞丑陋。尤其是疯长的胡茬,不仅杂乱,还和头发一样斑白了。这样的一副容貌,简直不修边幅。
前去内苑接她那日,他才特地修理了胡须,这几天没顾上管,又变回了不修边幅。
他现在,肯定是难看极了。
“听说,祁大人在灵枢堂的旧址翻新修葺,重开了药坊,”祁寒再次合上眼眸,淡淡道,“还请回了丹溪大夫,用你的俸禄贴补里外花销,扶危济困……是也不是?”
祁念笑略一抿唇,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是霁宁公主和她说的?
他其实,不是很想渲染自己做过什么事,也不想用任何事来博取她的同情心,就像他在她面前,从不展现自己的满身伤病。即便伤处始终隐隐作痛,几乎隔一阵子就要引得他直冒冷汗,但他不会想让她看破,所以就忍着,一直忍着。
“……多谢,祁大人。”她闭目养神,口吻依旧不冷不热。“药坊焚毁是我的遗憾,重建灵枢是我的愿想……感激不尽。”
他心口一紧,苦涩漫溢,竟把脑中想的话说了出来:“你以前对我,可曾这般客气?”
以前?
她睁开眼,半漠然、半戏谑地扫他一眼,“祁大人还活在过去吗?”
“不然呢,”他苦笑,眸光混沌,“我可还有什么……活下去的……念想?”
她盯着他看了许久。
“前路曲折多舛,偏要倒退着走,”眼底闪烁着不明的意味,“你不栽跟头,谁栽?”
她可是在规劝他?
这算是……有一丝丝的关切吗?
他哑然失笑,心里回荡着一阵异样的情绪。
“真的不能放过我们吗。”她又一次问。
“义军已式微,对你造不成任何威胁。放我们走,好不好?”
祁念笑望着她,眼角开始泛红,很快,双眼便红得彻底。
“就算我丈夫不在了,我与你,也断无可能。”她揉了揉眉心,继续说,“祁大人,你为何就是,看不明白呢?”
两行咸苦的泪,自祁念笑眼中流落。
“你以为,这些年,我是如何过来的……”
他喉咙微哽,极缓慢地道:“我……一直都在……等你回家……”
回来吧,祁寒,南苑还和从前一样,长廊还和从前一样,我对你的心,也还和从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