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呆呆地望着她这抹笑颜,倏然湿了眼眶。
她竟还会冲他笑,也还能揶揄打趣。
便似可望而不可即的梦幻泡影。
“就是觉得……很久没像这样,与你好好坐着,说说话了,”不知可是饮了酒的缘故,她现在的脸颊有些浅淡的红晕,语调也不复先前冷冽,而是多了几分温婉,“今夜是除夕,大年三十儿。我们上次一同守岁……还是至元二十八年,”指腹蘸了蘸眼头,她轻声叹息,“那时下了好大一场雪,我们就坐在长廊檐下,我还拿雪捏了个‘糍粑’呢……”
祁念笑半阖眼眸,闷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周身落寂。
他伸手去拿酒壶,想再倒满酒盅,她却轻轻拦住了他,“距你受伤也才一月,你该忌口,切莫过量。”
她是在……关心他吗?祁念笑心头涌上一股酸涩的暖意。
“伤口愈合了,不打紧,”他还是斟满了酒盅,“我想……陪你。”
他下意识想将手覆上她的,可她却先他一步,将手移开桌面。
他探出去的掌心落了空。
“我曾问过自己一个问题,”她眉目沉静,微抿了口酒,“如果你不曾推开我,那么,我该如何面对你卑鄙的过往?”
“起初我也很迷惘,直到连柒联合国师杀你的时候,我忽然就坚定了念头。你在阿勒台谷犯下的罪孽,不可饶恕……你必须偿还,必须谢罪……但我是你的妻,是你的枕边人,偕行人……我会陪你一起赎罪,哪怕是以命相抵,也要同你一起接受应有的惩罚……”
他的眼前忽就模糊不清了。
泪无声地流下,他喉咙哽得不成样子,便只任由泪湿满面。
“后来回到大都,我良心不安,去寻了能寻到的……当年葬身雪山的北境军家眷,想着尽全力补偿……却得知,祁副使数年来都在竭力为他们争取应得的权益,也自掏腰包增添了抚恤金,事无巨细,亲力亲为……”
“我没有褒奖你的意思,毕竟灾难因你而起,该你为他们做这些……我就是觉得,或许,你虽是罪无可恕的罪人,但也没一条路走到黑……你还有仅存的良知,和国师那等奸贼不同。”
祁寒眼睛红红的,频频端起酒壶,将两人的酒盅一次次灌满。
他怔怔地望着微晃的酒液,犹如被蛊惑了般,一次次将梅花酒饮尽。
“其实,从淇川郡归来,我本可以一走了之,将大都城的烂摊子丢给你,然后寻一处世外桃源,独自隐居安乐……可是……”
她终于不加回避,浅浅淡淡地对他笑了。
“放心不下你啊……佑之……”她眼里蓄满了泪,随着微笑扯唇,大颗大颗地滴落下来。
他在恍惚间抬眸,因这久违的一声“佑之”彻底沦陷。
他摇摇晃晃着站起身,诚挚地跪在她身前,紧扣住她双腕,低沉而哀戚地说道:“原谅我好不好?是我做了混账事,你打我骂我都行,只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祁寒面无表情,凝视着他。
“佑之,你攥得我手腕疼。”
他慌乱地松了手,仰望她,无措得像个做错事的稚子。
“那个孩子,”她顿了顿,“我们的孩子……”
他的呼吸猛地窒住了,瞳仁不受控地震颤。
这个话题曾是他们彼此的忌讳,是心底的一根刺,谁都不敢提。
她的目光温暖柔和,“我特别,特别,期待她的降生。我给她缝了好多小衣服,给她取名双双,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双,是双祁的双……我希望,她会是个女孩,那样眉眼像你,会很好看,”
祁念笑已是泣不成声,环抱着她的腰,脸埋入她小腹。
泪水打湿了她的衣裳。
“连柒见我害喜得厉害,抱怨过,小家伙随了她爹的禀性,是个克人的冤家。她劝我拿掉孩子,一来免得身体辛苦,二来不至于‘未婚生子’,为人诟病,”
手无意识地抚上他鬓发,祁寒眼中温情脉脉。
“我却不忍拿掉……我想,这个孩子的到来,是因为爱……”她吸了吸鼻子,垂眸望他,微笑着哽咽道,“可,爱并没有消散啊……”
爱并没有消散。
这句话飘进他耳中,令他无限怔神。
“可惜,前嫌无法冰释,破镜不能重圆,失去的,回不来了。”她长叹一声。
“能的……”祁念笑猛地抬首,颤抖着,从怀中摸出了什么物件。
他将碧海青天呈递到她眼前,像是要拼命证明什么一样。
碧玉簪裂痕满满,还残缺不全,却已被他好好地拼凑起来,粘牢固了。
“能回去,一定能回去!缺月能再圆,碎玉亦能拼合——”他痛苦地抽噎,神情脆弱,却几近癫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