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寒礼貌地微笑,与他碰杯。
然而,不等祁寒的唇碰上杯沿,他已仰头,将满杯酒液一灌而尽。
在她呆愣的注视下,逐世没有停手,拿起酒壶,又为自己斟满了一杯,双臂端起。
方才的酒水兴许太呛人,呛得他双眸通红,几欲落泪。
嘴角却还挂着浅笑,祝福她道。
“赵禀寥落孑然,一无所求,只盼姑娘能与心上人,璧人成双,白首偕老。芝兰茂千载,琴瑟乐百年。”
“多谢公子,那就借你吉言了。”
祁寒杏眸微弯,亦端起酒杯,客客气气地回敬。
逐世不由失笑,将唇抿得更紧,更是不自觉地将酒杯也攥得更紧。
他低头凝望酒液,缓缓启齿,像是对祁寒说着,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呢喃着。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哐当”一声,房门被人猛地踹开,门板重重砸在两侧,其声振聋发聩。
祁寒被吓得一个激灵,呆呆地回过头。
此刻,祁念笑就站在门口,眼风如刀,狠狠剜过逐世,阴戾得仿佛要当场杀人泄愤一般。
第185章 林下清风(三)
且说早些时候,祁念笑将装有金饰和嫁衣的木箱藏在蔹院暗柜后。
蓦然想起这天是乞巧节。
去年今日,他与她紧紧相牵,穿行于嚣嚣红尘间,共看灯火阑珊。
也是去年今日,皎洁的月光下,她怀中簿册散乱一地,而他慢慢靠近,与她初尝亲吻的滋味。
缘定乞巧,鹣鲽情深。
每每回忆至此,心都好像被炽热的风席卷,破碎的灵魂被她一针一线缝补完好,更有月光朗朗,照得他心湖荡漾。
午间,祁念笑问过南苑那边,说是祁寒今日去了灵枢堂坐诊,尚未归府。
于是,他突然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要亲自下厨为她做好一桌饭菜,候她归来,对月酌叙,共度此佳节。
想法容易,然而真等实施起来,却是难如登天。
与食材斗智斗勇了几大回合,祁念笑不得不承认,他根本无法将每件事都料理得尽善尽美——人前趋于完美的枢密副使,上能擎天,下能架海,却也有他极不擅长的。
让他来下厨,就像往针尖儿上放芝麻——难顶。
屡试屡败后,灰头土脸的祁念笑并未气馁,也没生出一点烦躁。
纵他平日心细如发,也改变不了身为“莽夫”的武将本质,人前又总端着那矜贵的气韵,从来十指不沾阳春水。
如今甘愿为她洗手作羹汤。
还有什么比这更能向她证明,他有责任、也有信心成为一个好丈夫?
……
好不容易做了满桌菜,他赶忙洗净脸,换了身衣服,此时天都快黑了。
可是祁寒仍未回来。
祁念笑有些失落,心底总隐隐觉得不踏实。
便在此时,负责暗中保护祁寒的连拾匆忙而至,向他禀报了一个消息。
“主上,寒姑娘去了烟柳楼,和那里的知鸢姑娘待在一处。”
烟柳楼?祁念笑一愣。
他先前秘密调查过,自然清楚那陆知鸢是何许人也。
前朝逆贼,宋末帝赵禀的同党。
“仙音阁的琴师,可与她同在?”祁念笑猛地想到了什么,冷声追问。
连拾忐忑道:“属下不、不知……的确有一男子也在那间屋里,但无法确认是否是那琴师……”
周身戾气升腾,祁念笑冷着脸,将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
那狗贼的存在,永远都能给他带来强烈的危机感。
——若真要言评,逐世公子与你都是凤毛麟角,也不止我一人觉得,他那张脸绝代天成。没有说你不好看的意思。
——他胜,也是险胜在年轻。
心底躁意浮动。
他转身,走到桌前扯过六菱花铜镜,仔细端详镜中映着的阴沉面容。
不知几时,眼角已现出三两浅淡的纹路,又因着经年劳碌、休眠不足,眼底亦有了淡淡的乌青。身为戍边武将,长时间吹着大漠的风沙,他的面庞已有些粗糙,虽不碍观瞻,但若凑近了看,实在夸不出他皮肤细腻。
还有他的身上,遍布纵横的伤疤,狰狞,丑陋,一道道交杂混织,像凸起的虫子,令人恶心。他还记得与祁寒第一次坦诚相待时,她就被他浑身的伤痕吓了一跳,都快哭了。
祁念笑越想越烦闷,越想越失落。
他今年已虚岁廿五,年长祁寒六七岁,可那琴师却与她年纪相仿。
——他胜,也是险胜在年轻。
“连拾,”祁念笑盯着铜镜,几乎是咬牙切齿道,“我看上去很老吗?”
连拾赶忙陪笑脸道:“哪儿有啊,主上您,风华正茂,正值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