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共孤舟(6)

夫子笑而不语,送给她一个“榆”字,说这是正直和勇敢的独木舟。

“请各位欢迎新入学的同窗,许多榆。”一时间,学堂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掌声,这让她颇有些受宠若惊。幺妹终于不再紧张了,从此以后,她也有了自己的名字——许多榆。

也是从那天起,许多榆有了一个心愿,她要带着阿爹阿娘,搬到有光亮的房子里。

不知为何,夫子特别偏爱她,特意给她安排了第一排的位置。许多榆礼貌地跟身边人打招呼,许是她长得太水灵了,大家都很喜欢她,只右手边的那个男孩儿,对她爱搭不理的。许多榆不免盯着他多看了几眼,愈发觉得眼熟。

啊!想起来了!他不就是那个,经常在十六里铺空墙上刷花柳病传单的小苦力嘛!她帮阿娘跑腿去送取浆洗衣物的时候,偶尔会碰到他。虽然那时的幺妹总是热情地打招呼,但他除了瞥她几眼,从未有过友好回应。

幺妹总是会觉得太孤独了,在认识木兰以前,只有说书爷爷勉强算得上她的朋友。有那么一段时间,在大街上遇到落单的同龄小苦力,她总是试图亲近。

“喂,你还记得我吗?”许多榆凑到他的书案前,把小脑袋搁在他刚写好的字帖上,扑闪的爆汁葡萄眼里,流淌着甜丝丝的伶俐。

见他不予理睬,便又用手指着他写的那行落款念道:李白,你叫李白啊!大诗人啊!

他按住自己的草纸,接着把那行字写完:李白斯亲笔。“在下叫李白斯。”许多榆一时间被他的气场震住了,不过是先她入学大她两三岁而已,少年老成,看起来真不像个孩子。

李白斯第一次在十六里铺遇见许多榆的时候,是长江流域的黄梅雨季,阴雨连绵的日子里,他一遍又一遍费力地在打湿的墙面上刷浆糊。有一回,他发现头顶多了一把伞。回头一看,是一个扎着双马尾的小丫头,费力地踮着脚尖,给他撑着一把破烂的油纸伞。“小哥哥,一直淋雨会生病的。”

他大概会永远记住她那双透亮的眼睛,十年来,从未有人替他撑过伞。

“许多榆,外面快要下雨了。”他看向外面,突然蹦出这么一句话。许多榆就愣住了,随即又满心欢喜,想必他一定是记得自己的。

夫子讲完今天的最后一则《论语》时,外面已经下起了很大的雨。其他人都ᴶˢᴳ有家里的仆欧或大人来接,到最后只剩下许多榆和李白斯,瑟瑟缩缩地坐在学堂门口等雨停。但这雨似乎一点儿也没有要歇口气的意思,百无聊赖的许多榆问他,为什么一直在小巷子里贴传单。

李白斯凝眸看着细密如织的雨帘,满腹心事地说道:“为了挣学费。”除了贴传单,他还当过报童,先后在皮鞋店和印刷厂做学徒。作为一个无父无母独自来上海闯荡的孤儿,他绝不放过任何一个能养活自己的机会。

尽管如此,他还是欠了夫子不少的债。

跟李白斯四处流浪相比,许多榆至少还有一个乌漆嘛黑的家。尽管洋泾滨终年看不到完整的太阳和月亮,但她始终有自己的来处和归处。

彼时信念感还不够强大的许多榆,其实还不太能理解,阿爹为什么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送她来私塾。“穷人家的孩子,可以因为习得些许学问,就多得到一些善待吗?”

李白斯哑然失笑,“小榆,你将来想要做什么?你想成为一个怎么样的大人?”许多榆摇摇头,她不知道,按照阿爹的说法,她以后要努力地嫁一个好人家,要体面地活着。她更加不知道,此时的李白斯已经满怀壮志,想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时代里,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

他说,“将来我要当一个响当当的大记者,自己办报纸。”

夫子嘴里那些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在李白斯身上渐渐明朗了起来。许多榆有那么一刻觉得,比起在小洋楼里出生的那些孩子,他们早早地亲手了结了自己的童年。

在私塾念书的日子,是许多榆最快乐的时光。虽然她调皮捣蛋,但夫子因为她的聪明伶俐,总是极尽包容。

也许生活真的在一点点被幸福填满,阿爹决定借钱买一辆属于自己的二手黄包人力车,阿娘身体见好,而且还被介绍到一个“中国通”家里做家庭苦力。那家的太太是个地道的中国妇人,她很善良,还允许阿娘把小弟带在身边照看。阿娘对女儿说,幺妹,你现在不用担心了,阿娘也可以给你挣学费了。

许多榆摩挲着她小书包上的绣花名字,那是不识字的阿娘,一针一线描着她的笔迹绣上去的。

她学会了写文章,这个世界的山川、河流、树叶和每一朵不知名字的花,每一个擦肩而过的人,都有了被书写的意义。于她而言,这是一种前所未有却难以言喻的幸福。“将来”这个词,在她的生命里慢慢有了清晰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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